华凡璎，手札，惊惶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若是在老家，现在已该是江南独有的梅雨时节，不知道我旧时那闺房前的紫穗槐与杜鹃可否开花了？幻想着紫红交错的繁华，芬芳馥郁，时常在梦乡里迷惑着我不愿醒来。
在天城的这个家里，只有父亲最爱的松树和竹子，父亲常说那是高洁坚毅的精神，就如同花的世界里他也只爱芙蕖的出淤泥而不染，兰花空幽自如的君子性情。但我偏不然，只要是风采多姿的不论树与花，我都爱赏玩一番，只可惜在天城人士爱牡丹与芍药居多，难免遗憾。
我姿态不雅的趴在窗台上继续一笔一划，要是夫子看到我此时的模样定会又唉声叹气，数落我不像个书香世家的小姐。但若是父亲看见，大概又得戏谑我是撒野的猫儿，自由肆意惯了，虽不得体却是天真可爱的。父亲向来纵容我的天性，尽管夫子老是忍不住唠叨，但我知道，除了姥姥，就只有父亲和夫子是最懂我的人。
日子总是在我的欢乐中过去，有时候幸福得让我觉得不切实际，就像现在隔着丛丛竹影，遥看隔着长廊那头的书房里，父亲专注阅读的侧脸就足以让我很开心，要知道在家里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忙碌的父亲。只是不知道最近是什么麻烦事缠着了，我已经好几天没看到父亲的笑容，而现在他的眉头也是愈来愈紧蹙，究竟怎么了？
“不好了！”不知道谁突然大吼一声，打破了院子的宁静，我还没来得平复心灵受到的惊吓，下一刻，我就被突然冲进院子的数十名禁卫军再次吓到！只见他们蛮横的冲入书房，除了两人一把扣抓起父亲外，其余的人都在书房里翻箱倒柜，大肆破坏，甚至砸碎了父亲桌上最爱的鼻烟壶！他们甚至开始抓拿家里的仆人，分散到院子各处搜查，那些破碎声凌利可怕，但我不敢离开窗台，双眼紧紧注视那里的情况，生怕他们会伤害父亲半分，甚至挣脱偷偷溜来想带走我的嬷嬷。
然后，那些纷乱而至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不！他们来抓我了！
银光闪烁的大刀在刽子手中愤力挥出，飞溅出鲜红的血幕，沾湿了青色大理石邢台……
这是华凡璎的噩梦，应该说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噩梦！
殷传封手段高明，让她得以在假死之后平安逃出，但是她敬爱的父亲难逃死劫，殷传封没救他。
“且不说你的父亲是头号重犯，要救他谈何容易？而且——我不救没用的人！若非看在你还有几分用处的份上，你以为我会冒这个险，给自己惹麻烦吗？”
那个冷血无礼的男人，竟然就是半年前在万神寺与自己结了梁子的他，自死里逃生那天起自己就被托付于孙大娘，距今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受创的身子在悉心的照顾下恢复得很好，但受伤的心还默默地流淌着血，那股撕心裂肺的痛还是那么真切；但不管她流了多少泪，都无法挽回父亲的性命了。
檐廊下殷筱柔疾步匆匆，不顾孙大娘的阻挠，硬是闯入厢房。
“凡璎！”
“……殷姐姐。”
殷筱柔因激动而急促喘息着，不敢相信华凡璎真的还活着，这个被她视为妹妹的女孩；往床边坐下，她不敢妄意触碰她，只能含着喜悦的泪水轻语：“屈翼果然没骗我，他真的把你救出来了！”
“……是啊，我还没能谢谢屈大哥呢。”华凡璎苍白了多日的脸色，这才露出些许精神来，微微颤动着无色的唇，细声道。
“傻丫头，别在意，你好好养伤才是，不过……华大人已经……”
“……我知道，爹已经在天上了……”说着，想着，她不住由潸然落泪，消瘦的小脸满载着解脱不了的哀伤。
“凡璎，别再想了……让它过去吧……让自己轻松些，快乐些……”
“爹的骨灰……”
“屈翼已按照你的意思，悄悄把骨灰撒到敬神河里了……你放心，华大人到了天上，很安详的。”
好啊……敬神河，那是好官最荣耀的归处，但可惜了爹多年的好名声，临终却背负罪责，没能名正言顺的好生安眠于官塚里。
轻柔的话语，安慰着她，也宽慰自己；轻抚她的额际，猛然，殷筱柔才想起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这里是殷家的别苑，只让萧途和孙大娘等人住管……凡璎，你怎么会在孙大娘这里？她可是我弟弟的人。”
“殷传封……是你弟弟？”
“你、原来你并不知道？”是啊，那个如同陌生人的弟弟，殷筱柔少与身边的人提起过，“既然不认识，为何……”为何会救她？定然不是屈翼打动了他，但凡璎与他又素不相识——
“还记得半年前，我在敬神河落水的事吗……与另一位姑娘欺负我的人，就是他……”
“是他和罗云萱！”
“殷姐姐，他救我，不是无偿的……”
殷筱柔整颗心揪疼起来，是啊，那个功利的弟弟怎会做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她的心蓦地害怕起来，她不晓得，凡璎将会为自己这条生命付出怎样的代价！
数日后，殷筱柔又陆续到访，但都被孙大娘加派的人手拦截住，拒之门外。
一天……三天……五天……
于是，他来了。
“醒了。”殷传封不请自来，也不顾男女之别，深邃的黑瞳毫不客气地落在她只着中衣的身上。华凡璎已经能坐起来了，但她没回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回视他。“恢复得不错，也不枉费孙大娘在你身上下的功夫。”像是在评估物品的价格和质量，殷传封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没想到竟是她，要不是那双清澈空明的乌眸，殷传封还真的认不出她来。半年前，她还是个圆润稚气的丫头，但此刻，她却清减单薄，脸部轮廓明显，突出了她特有的清灵之色。
“真没想到，殷筱柔和屈翼会如此在乎你。”这几天朝廷事忙，要不是孙大娘通风报信，他是不会在百忙之中过来的。
“……他们是好人。”
“好人？”嘲讽着，在他看来，不过是妇人之仁。
他的不屑，只差没写在脸上。早就看透他的虚伪假意，华凡璎不会天真的以为他会突发菩萨心肠，于是，她直截了当的问了，只是稚嫩的嗓音泄露了她的怯意：“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在五年之内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文韬武略，色技双绝；在我认为你可独当一面时，名入军籍为我效力。”他毫不客气，这样卑劣的要求说得云淡风轻。
原来是做女探子，而他所言是为“他”效力而非为了国家，这样罪恶的事情华凡璎曾听父亲提起过，他与屈翼大哥都是反对的，想罢，同样回他一抹不屑的笑：“你要结党营私。”
“我的功过是非轮不到你来过问！”殷传封阴沉一语，显露出他的不悦，尚且年轻气盛的他，容不得一个无名小卒在自己面前放肆。
“反之，我的命运也轮不到你来掌控。”华凡璎气势不弱的反击他，冷静自若的姿态超于同龄人，更非一般女子可以比拟，“即使是你救了我，我也愿意此刻就以命抵命还给你！”
仿佛看到有趣的事，殷传封冷冷一笑，嘲弄她的自不量力：“难道你不想为华家洗刷不白之冤，为你父亲的名声平反？在你父亲拼了老命都要救你之后，你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吗？若如此，你还真不如死了算。”
一语中的！他的话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她脸上！
沉冤？
平反？
她当然想！
但自己只是一介女流，又是脱逃死囚，别说告御状为华家申冤，只怕自己一踏出这个地方，就会被官兵围捕，束手就擒。
“咱们水帮鱼鱼帮水，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他日时机成熟，我一定帮你替华家平反冤屈。”放出可口的诱饵，他有绝胜的把握。
她满怀希望的凝视殷传封，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不救“对自己没有用的人”。经过这几日与孙大娘的相处，她清楚地了解了他的身份，即使自己年幼又少出门户，但有在朝的父亲，她还是对朝上的人略有耳闻，尤其眼前这个年少有为的侍郎君。凭他的能耐，假以时日必定能傲视群臣，这样的人的确有能力为华家申冤。
“你以后就改名为——”
“我绝不改名！就算以后落入地狱，我也依然是华凡璎！”
瞧她一脸坚决毅然的模样，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一样的臭骨气。殷传封也不勉强，毕竟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姐，也不会有多少人知道她的闺名，也罢。
“那你的决定？”犹如恶魔最后的迷惑，殷传封轻肆的笑问。
她只能水眸迷蒙，哽咽在喉的说不出半个字，良久后，方才微乎其微的点了点头——心甘情愿地点了点头……
“你说什么，华诚的女儿就是那个土包子？”罗云萱诧异不已，“这天城还真是小，随便碰上的都是同一圈子的人。”
“华诚要是这圈子里的人，就不会成为被除之而后快的对象。”华诚太正直，为官却不圆滑，得罪的人十根手指也数不过来，“他这样的下场，是迟早的事。”
“那个土包子，你觉得真的可用？她有那个本事吗？”
“要为家人而战，她的心智和行为都会很坚定且有毅力的。”
他难得说出称赞的话却是给别人，罗云萱不甚痛快地瞪了他一眼：“我就不信一个土包子能做什么！我身边缺个婢女，你让她来伺候我。”
“三个婢女绕着你转还不够？那即使再给你三十个你也不满足。”尚且不算计那些被她换走的，尤其是有几分姿色的，还被她视为眼中钉。
“你竟不答应！”
“要是别人我会满足你，但这个华凡璎是棵好苗子，我当然要物尽其用。”
“你偏心！”气打一处来，罗云萱气得将手边盛开的海棠花一朵朵扯下来。
小姐脾气又犯了，殷传封不以为意，哄道：“我是偏心你。你想想啊，那华凡璎歹说在华家也是个小姐，哪会伺候人？先让孙大娘调教调教，懂了些规矩，我再让她跟你一些日子，你想做什么都行。”
“真的可以？不怕我太过分？”小小的虚荣浮上心头。
“只要不断手断脚，容貌依旧；要她受多少皮肉之痛，你自己拿捏。”
“一言为定！”
孙大娘从前是宫里的人，伺候出身于武将世家的皇后身边，自小在深宫心机下耳濡目染，知之甚多，是为皇后出谋划策的军师；但两年前因为犯错而被皇后遣逐出宫，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根本不晓得该何去何从，而这时，殷传封相准了时机，将她纳入旗下。
六个女孩，轻衣布衫，最寻常的打扮便能看出她们容貌与气质的优缺点。
孙大娘年近四十，管的是她们的礼仪，要她们既有大家闺秀的贵气，又有花楼名魁的妖娆，还能兼顾热情豪迈的风情；貌美但不俗气不盛凌，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得信手拈来。
年十八岁的萧途武艺精湛，平凡的五官也难掩一身罡正之气，双手使刀剑如蛟如蛇，因无人能及的出神入化而闻名江湖，本是殷传封身边的护卫，但因为得罪了罗云萱，殷传封不得不暂且将他调到别苑这里来，正好可以让他负责武艺方面的教导。
书、画、琴、棋、诗等一轮考验下来，六个女孩修养的程度，孙大娘已心里有底。
“终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气度就是不一般。”孙大娘端详着一副书写得花心劲逑的字，反复地看了又看，很是赞赏。
“是华凡璎？”毕竟六个女孩里，就只有她出身不凡。萧途出身贫寒识字不多，不懂欣赏风雅，但也觉得这字是好看的，“人是不错，但似乎没什么生气，没主见。”
“她要是有主见，我早就要她好看了！”孙大娘横道。
听她这么一说，萧途倒替华凡璎的没主见感到庆幸：“你有何打算？”
“她的才情很高，气质不俗，难怪大人特别嘱咐。”孙大娘向来严肃，紧蹙了一个早上的眉头，这时才放松些，“看在她是可造之长的份上，我们就多花点心思吧。”
“她不懂武，而且年纪这么大了，要学，也不会有太大长进。”
“萧途，这六个女孩，要因材施教……而华凡璎记性好又有耐心，只适合轻功和练毒。你好好计划一下吧，明日开始。”
新的一天。
开始了华凡璎晦暗沉重的人生。
封闭式的密集训练。
女孩之间不可亲近。
既要相互合作，又要相互防范。
人情冷暖，在这方寸空间里演绎得淋漓尽致！
头顶装满了沉重沙砾的木盒子，每个女孩都得走过只有一掌之宽，一丈有余的长木条，高架起来离地竟有六七尺高，地上还撒满了尖锐的小铁刺；一旦摔下，那样的皮肉之痛才会被谨记在心，才会告诫自己一定要达到孙大娘的要求——从容顺利地走过长木条。
“小琴，别像只煮熟的虾子弓着身子走，给我挺直了！”孙大娘厉声喝道，就算她们做得再差，也从来动手打骂。她只稍冷冷一瞪，端着严肃的表情，无需恶毒伤人的字语，就能叫你自惭形愧，羞耻不已。
“乔棋，身子别左右晃，木盒子要掉下来了。”
“平安，少露出那种害怕的表情给我看！”
华凡璎嘲讽着：物似主人形，这话果然没错。不仅语言和行为，就连那种轻蔑的气势，她都像足了殷传封的神韵。
“凡璎，别发呆，该你了！”孙大娘的眼神严厉的瞪过来。
半个时辰下来，谁都无一幸免的受了皮肉之苦，打翻木盒子所洒出的沙砾沾在伤口上，真是痛不欲生。看着双手斑斑血迹，华凡璎没有了痛觉，只是想起了冤死于邢台上的父亲，想起了自己肩负的使命——挺直腰身，目视前方，她告诉自己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失败三次；为了华家和父亲的清誉，自己必须做到出类拔萃！于是，她从容的，聆听自己的心跳，一步一步，安然有序的走过了长木条。
顿时，全场霎时鸦雀无声，女孩们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佩服的眼神，萧途也不禁刮目相看，就连最严苛的孙大娘都满意的微微颔首。
“看到了吧，走过去并不困难。除了凡璎，你们给我继续！”
煎熬的训练日以继夜，小丫头们都开始吃不消了。
萧途面无表情地观察着，监督她们的训练，木剑、木戟、长鞭一轮轮对比下来，她们的脸蛋和手脚都被彼此的武器所伤。
“她们都是姑娘，脸要是坏了——”萧途终究是不忍，故意说出孙大娘和大人最在乎的东西。
孙大娘在亭中纳凉，惬意的饮着茶冷声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们不这样刻苦训练，怎会进步？”似乎看懂了萧途真的不认同，才又凉凉说道，“不过你放心，为了她们的小脸蛋，我早就准备了大量的凝玉露，保证她们的样貌完好如初。大人是做大事的人，向来阔绰待人，定然不会吝惜这方面的银子。”
萧途不再多言，抱拳立正在旁，看着这些女孩，心里多有不忍。
“啊！”蓦地，一颗尖锐的石子从亭中射出，打中其中一个女孩的脚踝，令她一个踉跄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手软脚软的，你是在划腕花还是在跳舞啊？”孙大娘显然是很留心她们的一举一动。
女孩们面面相觑，害怕祸及自己，都急忙打醒十二分精神，比划间多了几分较劲的火药味；兵戎相接的响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紊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