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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鲁公女

招远县的张生张于旦,性行疏狂,放荡不羁,寄居在一处佛寺中读书。当时那里的县令是朝鲜人鲁公。

鲁公有个女儿,很喜欢外出打猎。张生刚好在郊野遇到了她,见她风姿绰约,穿着一身锦帽貂裘,骑着一匹小马,翩翩然像画中人一样。张生回来后,想起鲁女的容貌,心里很钦慕。后来听说她突然死去,张生无限哀悼感慨。

因为离家较远,鲁公就把女儿的灵柩暂时寄放在寺中,也就是张生读书的那座佛寺。张生像对待神灵一样礼敬鲁女,早上一定会到她的灵前去烧香,吃饭的时候,一定会先去祭奠她,每次都把一些酒洒在地上,并且祷告道:“虽然只见过你一次,但是却深深留在了我的心里,不想如此美好之人,竟离人世而去。现今虽近在咫尺,却如山河远隔,叫我怎能不感到遗憾!活着的人受到拘束,死去的人没有什么禁忌,若是你在九泉之下有灵,应当姗姗而来,以慰藉我对你倾慕之情。”

张生天天祭奠,差不多过了半个月。一天夜里,张生在灯下读书 ,抬起头来,忽然看见一个女子含笑站在书桌旁边,张生感到有些吃惊,起来致问。鲁女道:“感念你对我一片痴情,我也不能自已,于是不避私奔的嫌疑,来和你相见。”张生听了,非常高兴。从此,鲁女每晚都会来陪伴张生,两人情好日密,无限欢爱。一晚,鲁女对张生道:“我生平喜好骑马射猎,以射杀獐兔麋鹿为乐,实在是罪孽深重,死了没有一个好的归所。如果你是真心待我,就烦请你代我诵念《金刚经》五千零四十八遍,生生世世我也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张生就按照她说,每天虔诚地在她的灵柩前,捻珠念诵。

碰到什么节日,张生想带鲁女一起回去,鲁女担心自己足力微弱,不能远行。张生道:“我抱着你,背着你走啊!”鲁女笑笑,就答应了他。张生背着她,感觉很轻,也不觉得累,于是去哪里都常常把她带上 。考试,张生也让她和自己同去。到了考选举人的乡试,鲁女道:“你福禄浅薄,去了也是徒劳无益。”张生就听了她的话,没去参加。

过了四五年,鲁公被罢了官。鲁公为官清廉,没留有什么积蓄,请不起车把女儿的棺木运回去,便打算就地埋葬,可是苦于没有葬地。

张生主动对鲁公道:“我家有些田地就在寺的旁边,愿出一块,安葬小姐。”鲁公感到很高兴。张生又尽力帮助筹划下葬的事,鲁公很感激他,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热心地相助自己。

安葬好女儿之后,鲁公带着家人就回去了。

两人又和原来一样绸缪缱绻。一夜,鲁女倚坐在张生的怀里,轻轻流下泪来,伤心地道:“我和你五年以来十分欢好,可是现在就要分别了。受到你深情厚义的对待,我几世也难以报答。”张生惊问道:“为什么?”鲁女道:“蒙你为我持诵经卷,我在九泉之下已得到了宽恕,现在就要投生到河北卢户部家。若是不忘今日之好,十五年之后的八月十六日,你就到那里去,我们还可以想见。”张生也伤心流泪道:“我现在已二十多岁,再过十五年,青春已逝,到那时又怎么样呢?”鲁女也饮泣道:“我愿作为你的婢女,来报答你的恩情。”过了一下又道:“你送我六七里路,这一带荆棘丛生,我的衣裙飘动,不好行走。”就抱着张生的脖子。张生也抱起她,把她送到大道上,见路旁停着一簇车马,马上有一人或是两人的;车上有三人、四人、十人的。只有一辆装饰堂皇的车上,有一个老婆子在上面。看见鲁女就呼叫道:“来啦?”鲁女答道:“来了!”说完,回过头去对张生道:“就送到这里,你回去吧,不要忘了我所说的。”张生应道:“我记得。”

鲁女走近车子,老婆子伸手出来,拉她上去,车轮滚动,马嘶叫一声就去了。

张生怅惘而归,就把时间记在墙壁上。想到念诵经书的功效,就 在寺里更加虔诚地持诵佛经。

一日梦到一个神人来告诉他:“你的诚志确实可嘉,但是还需要到南海去。”张生问:“南海有多远?”神人道:“近在方寸之地。”张生醒过来,一想就明白了神人的意思,方寸之地,难道不是说就在我的心间吗?于是,更加精心感悟佛理,洁身修行,常常行善助人。过了三年,一天夜里,梦见一个青衣人来把自己邀去,来到一座宫殿处,见殿中坐着一个人,形貌很像菩萨,对他说道:“你做了很多善事,值得欣喜,可是你命中注定不长寿,幸好我在上帝面前为你求情,才免去了你这一灾难。”张生伏在地上叩头。菩萨叫他起来,请他坐下,让人倒茶水给他,,张生饮用那茶水,如兰花一样芳香。又让一个童子把他带到一个池子旁,让他下去洗浴。那池水很清明洁净,里面游动的鱼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张生下去,水很温和,捧起来,有一股荷花的香味。过了一下,张生就慢慢向水深处走去,没注意,一下陷到了一块水深之处,池水淹没过了自己的头顶。到这里,张生一下就被惊醒了,觉得非常奇怪。

从此之后,张生觉得身体更加强健,眼睛也更加明亮。捋起自己胡须一看,以前变白的几根全不见了,又过了一段,黑的那些也掉落了。面部上的条纹,也渐渐平复了。几个月之后,脸面光滑,宛如童颜,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一样。性情也变了,很喜欢跟年轻人嬉戏玩耍。也很注重穿着打扮,以前穿的那些衣物不合适,去不换回年轻人的装饰。家里人,一直都想给他议亲,都被他回绝了,这次忽然见他变得如此年轻,又想给他提亲。张生道:“等我到河北去一趟,回来之后才娶。”

张生屈指算了一下,和鲁女约定的日期已到了,就叫家里的仆人备马,自己一个人到河北访问,果然有个卢户部,家中有个女儿。

此前,卢公生有一女,刚一生下来就能说话,长大了更加聪慧美丽,父母都极其喜爱她。那些富贵之家来提亲,卢女就是不答应,问她原因,她说前生和张生订下了相见之约。大家算了一下年岁,大笑道:“你可痴了,人事变迁,人家难道辜负青春,而不娶妻生子吗?哪里还把你放在心上呢,即使还记得你,他已是有家室之人,怎么能走得开呢?”她就是不听,卢母见她志向坚定,不可动摇,就和卢公商量,告诫门人,不要让什么陌生的人进来,等相约之期过过了,女儿没有见到张生,断绝她的希望,让她安心嫁给他人。

没过多久,张生到来,门人不让他进去,百般哀求也不答应。张生只得退回旅店住下,怨恨惆怅,不知道怎么办。心情郁闷,就到城郊闲游,想从中暗访卢女,让她知道自己已经来了。

卢女在家等候,过了期限,仍不见张生到来,以为张生背负盟约,整天哭泣流泪,饭也不吃。卢母道:“他没来,一定是不来了。既然这样,背起盟约的罪责,就不是你了。”卢女也不说话,只是终日郁郁不乐地躺着。卢公卢母很担心,也想见见张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卢公就托辞说自己出去游玩散心,其实是去打听张生的下落,谁知就在城郊遇到了张生。看他,竟然是一个少年之人,感到很讶异。和他随便坐在草地上攀谈,说话甚是倜傥洒脱。卢公很高兴,把他邀到自己家里。张生正准备询问,卢公却站起来,叫张生一个人先坐会儿。卢公匆匆忙忙地走进去,想把这事告诉女儿,让她尽快好转。卢女听父亲说张生来了,心里一阵欢喜,立即起来,走出来看,谁知一看,又让她失望了,看到的张生与心中的张生一点也不符合,她认为张生不可能那么年轻,一下大哭起来,转头返回屋去,埋怨父母哄骗自己,卢公见状,立即跟进去,尽力说那就是张生,也许是受的打击太大,女儿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流泪。卢公没有办法,走出来,十分懊恼丧气,对张生也懒得去招呼。张生问:“你家族中有做户部官的吗?”卢公心把头转向其他地方,心不在焉地应他,一点也不在意有客人在。张生认为他是在怠慢自己,就辞别走了。卢女一直哭着,两天不到就死了。

张生晚上梦见卢女到来,说道:“去看我的人,果然是你吗?你的年龄和相貌怎么一点也不相符呢,见了面,又导致了分隔。我已忧愤而死。烦请你速去土地祠招我的魂魄,我还可以复活,迟了就没救了。”说完,卢女飘然而去,张生一下从梦里醒来,急忙跑到卢家去探听,果然有女子已死去了两天。张生很悲恸,就进去哀悼,并把自己的梦告诉卢公。卢公听了他的话,就立即跑到土地祠去招魂。招魂回来,打开卢女身上的被子,卢母按抚着她的身子,一边呼喊,一边祷告,一会儿便听到女儿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响声,又见她的嘴唇微微颤动起来,突然张口吐出一块如冰块一样的东西,就把她扶到床上,渐渐地就听到她发出呻吟之声。

卢公见女儿复活了,很高兴,就出来招待张生,准备酒食,摆下酒席,邀张生坐下,细细询问他的出身门第,知道张生也是个世家出身,更加高兴,就选了个良辰吉日,给他们成婚。

在卢家住了半个多月,张生打算带着卢女回去,卢公就亲自把女儿送到张生家,在张生家住了一段,才回去。张生夫妇在家过活,十分恩爱。过了一年多,卢公死了,他的儿子还很小,常被当地的豪强欺负,家产几乎被占走完了。张生就把他们接过来,亲自奉养,如一家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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