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几间水榭,泉水汩汩,流过碧草绿荫之间,唯少几分人气。
一处竹居门口立着一个男人,远远地望着窗外,眸色间漏入几分垂暗的光泽,然面上依旧没有丝毫温意。他立在门口并不言语,自然也是未见身后床上那人微微触了触的眼睫。
忽然眼中闪过几分光色,遥遥地一只信鸽扑闪着飞近,他伸手,鸽子恰好落在他的手上。鸽腿上分明系了一卷信笺,打开后,面容间依旧是漠然无神,然眉心已经微微蹙了蹙。
书信上很简介,五个字——三日内回谷。
信函上的墨迹已干,含点清隽的墨香,龙飞凤舞的字迹,一眼去依稀可以想象那人落笔有神的气度,霸气尽现。
段逸风的唇角终于落过几分哂意。
这人还是老样子,任何人都要对他屈从。这句话之中含着威胁,后面的半句话并未说明,但他却明白。
三日内回谷,否则……
唇角的弧度顷刻凉薄了许多。
“逸风,无妍怎么样了?”外面一声,段逸风不动声色地把信函收入袖中,一松手,信鸽就扑腾地翅膀翔过了天际。他徐徐回过头来,一眼看到的跑入竹榭中的两个长相一样的人儿,淡声道:“还未醒。”
念容的身上依旧包扎着缠满身的绷带,却也没闲着,很快就蹦到了床头,看着江无妍依旧苍白的脸色,面上的神色也是一耷拉:“怎么还未醒,都已经半个月了。”
“究竟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念易跟在他身后,温和的眉目里也尽是担忧。想起那日看着段逸风从林中抱出的江无妍时,心口似乎依旧不由地一颤,总觉得那一袭红地触目惊心的衣似乎就已经深深烙上。
念易不由疑惑地回头看了眼段逸风。那日遇上祥云谷之后他就带着念容走了,之后的许多事他并未亲眼看到,然而自归来后询问,那几人却对之后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慕怜香死了。但谁会信?
整个断魂山庄里的气氛,自从神斗结束之后,就已经变得很怪异了。
段逸风留意到他的视线,微微一愣神,只是转了转眸避开。只是袖下的短玉箫握地有些生紧,是只有他一人感受到的痛意。从归来后起,他就表现地异常平静,平静地已有些古怪了。
“无妍?”念容的一声惊呼打破了一时有些沉闷的氛围。
几人齐刷刷地落去视线,过处只见床上那人的眼睫又微微地颤了颤。无力地落在旁边的手指不易觉察地一触,回神般渐渐握成了拳,随后眼微微地睁开。
似乎一时未习惯这种突然的光亮,她又不自觉地闭了闭眼。
江无妍这时只感到全身酥软,似乎提不上丝毫的力气。脑海中一片空白,恍惚间仿佛自己做了一个亢长的梦,这时初醒,怎地也回不过神。
眼前的景象一时朦胧,然后慢慢汇聚过来清晰了,她才看到床头临近靠着的两张硕大的脸,有如瓷制的一般,临的近了分明感觉是两个如玉般通透的人儿。她微微张了张口,发出的是一个徐缓的“啊”音,然落在最后,无力地勉着身子,却是这样地问了一句:“怜香呢?”
周围的风似乎也微微古怪地一滞。
江无妍面上依旧落着苍白的病态,乌黑的眸一瞬不瞬地落在两人的身上,有些疏离。然后似乎渐渐想起了昏迷前的一幕,紧紧地一咬唇便无端多几分红晕,在诡异的沉默中又追问了一次:“怜香呢!”这一声较前一次分明尖锐了许多,然而叫人听在耳中莫名有种垂死挣扎的感觉。
或许是这个女人如今的模样过分纤瘦单薄,身影落入眼中时,都不自觉地撇开了眼。
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也是……不想去回答这个问题。
念容端过一直放在桌上的碗,轻轻地舀了一勺送到江无妍的嘴边,声音间不由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嬉闹,缓缓地道:“无妍,你昏睡好久了,先吃点药吧。”
念易在一边将她搀起靠上床背,然江无妍却侧头躲了躲,并不张口喝下:“怜香呢?”
她似乎格外固执,然而这时纤薄之下的固执,却是叫谁都不忍心去苛责。
她的身上此时只落了一件单薄的轻衣,微微敞开衣襟,露出颈下有些清瘦的锁骨。她太瘦了,感觉随时一阵风都足以将她吹走。这个时候长久的昏睡在她面容间无可避免地留下了浓重的倦意,有时多看上一眼,也会不自然地避开那垂问的神色。
江无妍虽然问着,然而她眼底分明是透着几分死寂的。
是知道结果,还是只是单纯地不想让自己去信服?
“喝了吧,无妍。”念容沉沉地叹了口气,却依旧迎来这个人的拒绝。
“回、答、我!”除了紧咬的唇,江无妍的全身当真没有几分人色。全身的骨骼依旧仿似撕裂了一般,随意地一碰都分外的疼。然而她紧紧握着手,感觉关节生生地嵌入了肌肤中,疼地过分真切,以至于到最后,所有的苍白都显得格外麻木了。
那一日的一切似乎突然又重现一般浮在了她的面前,刻、骨、铭、心!
慕怜香呢?她宁可相信只是一个梦。如今梦已经醒了,求求来一个人告诉她,告诉她这个人一会就会回来,他只是惯例的因为忙碌而去了远处罢了……
“死了。”突然有些凉薄的话透入耳中,江无妍不可置信地抬眸,这一瞬也落入了段逸风愈发深邃无底的眸中。他的眼中的神色过分的深,以至于这一眼只看到了浓密的黑,甚至没有一丝的情绪。这时段逸风看着她,默不作声地转身往竹榭外走去:“你还想陪他去死么?”
语音落处,分外地刺耳了。
“无妍,逸风并没有恶意。”念容对段逸风这种态度分外不解,慌忙将手中的药碗递上,再次送一口到她嘴边,“不论怎么样,你先喝药好不好?你都昏迷了半个月了,逸风一直衣带不解地陪在你身边。”
江无妍本是垂落的眸在闻言的一瞬,似乎微微一荡。然终于是没有再躲开送来的汤药,徐徐张开了口,喝下了一小口。
见她终于喝了,念容也松了一口气。
一口一口地喝着,良药的味道分外苦口,但江无妍为同嚼蜡,麻木无神之间甚至连眉心都未有蹙上一蹙。
念容看她这样如同空壳的神色不忍,一边看着她喝下,一面搭话说:“无妍,等你身子养好了,我们送你回长安吧。”
江无妍微微地点了点头,并未答话。
念容略一迟疑,依旧道:“君之和莫儒已经离开了,等将你送回江府,我和易也应该不会回来了……”
江无妍空洞的眸中这时才闪过一丝神色,抬头凝着他,开了口:“离开?去哪?”她的声色这时候有些沙哑,并且软软无力,就似一缕轻纱从心口上轻轻擦过。
念易一直温着神色一言不发,这时接了话:“天大地大,云游四海总有去的地方……这里的人……都已经不再了。”他的话这样一落,每个人的心中都是份外沉重的感觉。莫名不是滋味。
如今的卜算楼没了朱颜,没了慕怜香。已经物是人非。
沈君之与莫儒的离开,也只是不想留下徒增感伤罢了。
“对了,君之让我替他转达一声——谢谢。”
听念容这样说,江无妍的面上不由浮现出了几分笑意,垂眸继续喝下药水,顿时感觉满口苦地发涩,甚至苦进了心里。
当年她一手立起的卜算楼,总归是有解散的一天的。想起段逸风之前说神斗之后他就会离开,莫非是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形了?
他……知道吗?
潜意识地并不想怀疑他,然而回想之前的种种,一想起他少谷主的身份,就感觉胸口卡了一根刺般,说不出的难受。她着实不愿去相信他会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但是——慕怜香死了。
依稀间忆起那个白衣的身影,此一时却是略微窒息的感觉。沉沉的呼吸压在胸口,往昔愈多的温柔留在这个时候却是愈发的残忍。
江无妍由念易搀着躺回被褥之中,沉沉地闭上眼去,很快也是再次睡去。
罢、罢、罢……或许本身所有的交集也已落尽了。她感觉全身很空,空地任任何呐喊的力气都已不复有了。
反噬的损伤依旧根深蒂固地留在她的身上,那时候的放纵果然是很大的代价,她感到全身微微的疼,恐怕以后只要稍多操劳几分,就会让这种不适的感觉扩大了的。
胸口的那一处只要稍一重呼吸就觉得有些钻心的滋味,想是那天咳了太多的血,也是留下隐患了。
昏睡过去的江无妍唇角间无意识地落过了一分笑,只是笑地过分凄凉。
谁会想到这居然是最终的结果?
念容、念易蹑手蹑脚地离开,轻轻地合上了门。周围便只留下一片静谧。
待江无妍再醒的时候,段逸风也已经离开了断魂坡。他走的时候没同任何人道别,知道念易在他房中的八仙桌上发现辞别信,才知道这个人却也已经走了。
对于段逸风的离开,江无妍的反应显得过分平静了。
实则自醒后的阵子,她便安静地有些过头。看着这样的一个女子时,有时念容会莫名想起神斗结束后回到断魂山庄的段逸风,同样是静默的,静默到分外叫人不安。虽然他原本也一直是这样不冷不淡的态度。
江无妍在两人的照料下身体渐渐好转,除了忽然淡漠下来的性格,只有脸色依旧有些白皙,却渐渐地也能下床走动了。
大约过了月余,看江无妍的身子已经好地差不多,几人也决定送她回长安。
一辆马车辘辘地行驶到长安门外,念容、念易有意送她进去,却是被江无妍拦住了:“长安城中太多人认得你们,若被皇上知道了,恐要不利。”
“可是……”念容闻言有些不悦,然见江无妍坚定的态度,终究不得多说,将她的行囊递到她手中,咬了咬牙,“你自己要小心。”
“恩。”江无妍温顺地应下,接过包袱下了车,徐徐往长安内走去,可以感受到落在身后的视线,却始终未再回头。
卜算楼的一切落在这个时候,俨然似极一个梦境。
过城门时交了身牒,守城的士兵便放了她进门。江无妍一面往里走一面看着周围的景致觉得陌生又熟悉,当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一时却也出神。
这时遥遥有一人从门外驰马行入,旁若无人地冲过城门,才长嘶一声一拉缰绳。
江无妍同受了惊扰回过身去。
“将军!”几乎是在她回眸的一瞬,旁边的士兵纷纷恭声施礼,震地她的耳中也是微微一震。
同是回眸的那人本是漫不经心地一瞥,视线从她身上堪堪掠过,然而猛地又落了回来。
“你……”听他的语调,也是几分不相信的样子。
江无妍不想一回来就遇到了故人,面上却无分毫惊奇。毕竟,这里是长安,天子脚下,本就是这个岚将随意横行的地方。这是他的地方,因为这样毫无顾忌的出场方式,却也是再自然不过了。
“见过岚少爷。”江无妍温声施了一礼,款款地一欠身,却也丝毫不在意其他人投在她身上打量探究的神色。再抬头,只见依旧是记忆中那张惹女人喜爱的脸,此时一身戎装,愈发把他的气质衬托地英姿翩曳。若不是此是默默打量着她的那双眼中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想是与久未见面的岚佑未变分毫。
果真是许久未见了……
江无妍感慨间一时出神,忽然感到身上一轻,却已经被那人拦腰一抱径自带上了马。
“终于舍得回来了?”有些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落过,耳角撕磨之间是这样一句沙哑的话。她感到他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语态暧昧。
这时周围再落上的视线间,无疑尽是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