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风林睁开眼睛注视着面前的纸片。他看的很仔细,上面仿佛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让他一度感觉是那么熟悉。从记忆深处浮现出不可名状的云块,时而苍白模糊,时而清晰透明,窗外的阳光穿透纸片发出斑斓眩目的光芒,他看见许多蝴蝶在眼前舞动,最后变成纸上的字迹,扑扇着翅膀做着垂死的挣扎。这是什么?这些究竟是什么?他想看清楚,但那一片蝴蝶干扰着他的目光,所有的字迹都开始忽高忽低地飞翔。
丁小非看着吴风林把视线从纸上移开,然后专注地扣着指甲里的污垢,丁小非眯起眼睛,使劲咬着自己的舌头,把纸片撕得粉碎,然后往吴风林嘴巴里塞。
这次吴风林没有抵抗,他带着迷茫的神情机械地吞噬着这些纸屑。丁小非慢慢松手,她后退半步,看着吴风林咀嚼着满嘴的纸屑,嘴角流出颜色古怪的口水,奇臭无比。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丁小非扶住窗沿开始干呕,泪水随之呛出。
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吴风林已经吞下了所有的纸屑。丁小非又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吴风林的手上,这是一个红嘴唇,扎着小辫子的布娃娃。吴风林狰狞的脸上露出隐约的笑容,他抓起布娃娃就递到嘴边,津津有味的嘶咬着。丁小非转过身,四肢发软,她一边扶着墙,一边再次干呕着退出病室。
6
丁小非来的这几天,医务人员都在背后叫她“冷美人”。她从来不主动和同事说话,更多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群表情僵硬的病人中。她静坐时放在膝上颀长、近乎于贫血的手指会不停地抖动;当她行走时,背绷得紧紧的,头颅高高抬起,脚步轻飘。丁小非似乎对眼前的事情无比专注,当你站在她面前时,你会发现虽然自己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她的瞳孔中,但是她的目光却好象永远穿越了你,停在你的身后。病区里的工作人员一致认为丁小非让他们感到窒息和紧张。他们自嘲地说,精神病院里没有一个正常的,当然这也包括他们自己。
中午,医务人员都在小餐厅照顾病人吃饭。丁小非一个人在护理站摆药,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坠落在药杯里的声音,敲打着她的耳膜,发出空旷和深厚的回声,让她心烦意乱。丁小非站起来走到了病历架前,目光停留在吴风林的蓝色住院卡上,在诊断一栏中,D或者SCH,像两个古怪的密码,前者是抑郁症的意思,后者是精神分裂症,这表明吴风林将要以其中一种状态来度过下半生。还会有更多的人被打上标记,出现在这里,丁小非心里充满莫名的恐惧。
她起身走到了窗边,窗上挂着薄薄的白雾。她贴近玻璃发现上面写着模糊的三个字――丁小非,字迹已经在变形,缓缓融为水珠,她像发现了一道诅咒,猛然举起双拳扑过去。玻璃碎了,一股寒冷的空气迎面而来,丁小非把鲜血淋漓的双手放到水管下,血液随着冰冷的水流一同下坠,在水池里打转又慢慢消失,那刻她没有感觉疼痛,只觉得无比畅快和轻松。
人们都朝发出巨响的护理站跑来,门外围拢了一群病人。
护士长走进来问丁小非,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的手出血了,快去包扎一下。
丁小非故做轻松的说,没事,护士长。我刚要去把玻璃窗推开,没有想到它一下子就碎了,我的手不碍事。
这玻璃窗质量怎么这么差!小非,来,我给你涂点药。护士长边说边从治疗室拿出碘酒瓶。
护士长勾着头给她涂药的时候,丁小非瞥见吴风林悄悄在地上拾起一块碎玻璃放进口袋。当他直起身,目光与丁小非相遇时,丁小非冲他微微一笑,吴风林木然地站在原地。
到了下班时间,丁小非走进吴风林的病房。吴风林手中正握着那块碎玻璃,他看见丁小非后就马上把玻璃塞到枕头底下。丁小非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她走到吴风林面前递给他一个布娃娃。吴风林拿着布娃娃对丁小非傻笑道。丁小非看他充满好奇地把玩手中的娃娃,长叹一口气,走出了病室。
7
洗完澡,丁小非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躺在床上。她看着枕边最后一个布娃娃,想起了另外八个。她每天给吴风林一个,这已经是第九天了,那八个布娃娃不知道吴风林是如何处置的,是藏起来了还是丢掉了。这些已经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丁小非把所有的布娃娃送出去后,她还要做什么。此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从进西单医院到现在八天过去了,她仿佛感到像八年一样的漫长,而在这虚度的八天里,她依旧什么都没有忘记,另一个人依旧什么都没有记起。最后一个布娃娃应该成为终结者,丁小非死死地握着它对自己说。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等待下去了,她拉开床头柜,摸出几片三唑仑吞了下去。
今天晚上,吴风林很清醒,他失眠了。医生给他开了几片安眠药,但是他依然睡不着。这不是他的本意,他越来越喜欢睡眠,因为这样他才能做梦,才能遇见女孩。他赤脚蹲在地上拉出藏在床下的八个布娃娃,吴风林发现这些娃娃的嘴巴都是殷红的,他伸出舌头添了添,有点像一个人嘴唇里的甘甜,有点像一个人手腕破溃处的血腥。他慢慢想起了什么,当他抱着这些娃娃的时候,他好像说了――我爱你。那时候,娃娃的嘴巴还是粉红的,那时候它们都还很干净。一个女孩赤裸的背影在他面前摇晃,她的皮肤光滑、细腻。她喜欢蜷在吴风林的怀里睡觉,鼻翼轻轻抖动,长长的睫毛不停眨动。慢慢的,血液从她的嘴角流出,然后是耳朵、鼻孔、眼睛,她的四肢都开始出血,她被一片红色的液体浸泡,白色莲花在她的乳头上盛开,绿色的苔藓在她的下体不断蔓延,她闭着眼躺在水里,拧掉了布娃娃的头,她说着:恨!吴风林猛然惊起,手里的娃娃散落一地。
8
第二天上午交班的时候,男厕所里突然传出金属掷地的声响。医护人员立刻感觉不妙,纷纷奔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廊上出现了蜿蜒的水流,并在不断拓宽延伸。水是从男厕所流出来的,他们来到门外,只见门缝下还在不停地朝外涌水。打开男厕所的门,丁小非看见厕所上方弯曲的排水管道已经断裂,一半掉在地上,一半还孤零零地垂在天花板上,像豁嘴的孩子,从口里喷射出哗哗的水流。水流下还有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人,那就是吴风林。他叉着腿坐在积水中,全身已被打湿,他一面双手拍地,激起朵朵水花,一面哈哈大笑。最奇怪的是:他的脖子上套着自己的长袖病号服,衣服已被拧成麻绳状,打着死结,现在看来有点像一个救生圈。
他一定是准备上吊,但没有想到水管会断了。经验丰富的主任在一边下着结论。工作人员马上把吴风林架进了病室,并给他绑上了约束带。
最后主任命令工作人员对吴风林施行特级护理,二十四小时不离医护人员的视线,并加大镇静药的剂量,给他每天肌注两支安定……
但是到了中午,吴风林趁护士去给其他病人发药的时候,又进行了第二次自杀---他挣脱了约束带,用一块锐利的玻璃划开了自己的血管,正巧被一个巡视的护士发现。当丁小非他们闻讯赶到时,病床边的地上和床褥上都泼洒着大块大块鲜红的血液。吴风林脸色惨白,右手无力的垂下,汩汩鲜血从手腕流出坠入地面。医生立即给他缝合包扎,护士长愤怒地吼道,他从哪里弄的玻璃?你们是怎么工作的,难道你们一直都没有注意到病人携带着这种危险的物品吗?护士们都低下头,这确实是一个严重的工作失误,但是这块玻璃到底从何而来呢?只有丁小非盯着脚下已呈褐色的血块冥想,人到底要流多少血才会死呢?
9
丁小非对着镜子涂口红,饥渴的嘴唇在撒发着淫荡的红色光晕里苏醒,她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擦拭,并从嘴唇转移到赤裸的全身,镜子里单薄的白色肉体逐渐充盈,一团丰满的殷红覆盖了她的乳房、小腹和大腿。这时,一阵尖锐的闹铃声打断了丁小非,她拿起桌上的手机,已经是晚上九点钟,到了上班时间。今天主任通知他们晚上去加班,一起看护吴风林,防范他疯狂的自杀行为。丁小非穿上衣服,临走时在兜里塞满了东西,还带上了最后一个布娃娃。
当她走进病区时,其他奉命加班的医务人员都已到岗。他们搬了一张桌子和几个椅子放在吴风林病室门口,然后围坐着,一边磕瓜子,一边聊吴风林今天的两次自杀行为。他们对一个精神病人在寻死中表现出的智慧很惊奇。你想想,他居然会把上衣拧成绳子并找到一个弯曲的水管上吊,他居然会自己解开约束带并把一块玻璃藏得不露痕迹,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的精神病人,虽然精神有问题,但他不是傻瓜和白痴,他甚至比我们这些正常人都要聪明。一个医生说完,其余的人哄堂大笑,口中还连连称是。
死亡,可以让一个人强大。丁小非没有对他们说。她坐在一边,手里不停地转动玻璃杯。这个夜晚,是如此安静。没有病人冲动,没有病人狂叫,他们在梦中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像海滩上陈列着鲸鱼的尸骨,被柔软的浪花带入无边的静谧。值班人员依旧兴致盎然,他们不断变换着话题。丁小非抬头看钟,十二点已到,她的手指不停扣击着膝盖,全身发热。
我去买点饮料回来喝吧?终于,她站了起来,对同事们说道。
好啊,好啊,我们都渴死了。他们对这个提议表示赞同。
丁小非回来后,进治疗室拿了几个塑料杯子,然后将打开的大瓶橙汁倒给他们。他们边喝边谈,丁小非独自走进护理站写病历。半个小时过去了,走廊上逐渐变得寂静,丁小非缓缓走出来,她看见那些值班人员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丁小非摇了摇他们,没有反应。她露出诡秘的笑容,转身走进吴风林的病室。
走廊上的灯光透入病室,丁小非凭借着微弱的光线来到吴风林床前。她摸索着解开了约束带,吴风林马上睁开了眼睛,显然他一直没睡。
吴风林站起来从床下拿出八个布娃娃,他像母亲一样紧紧地把它们抱在怀里。丁小非走过去,从兜里拿出最后一个娃娃放了上去。吴风林看着她,笑了,笑得那么温暖,那么开心。小非,他说,小非,你是我的。
丁小非的身体像秋日里的落叶,瑟瑟地抖个不停。她看着吴风林,吴风林的泪水在月光下熠熠发光。丁小非的手指抚过他的泪水,抚过他的眼睛、鼻梁,然后停留在他冰冷的嘴唇上。风林!丁小非用牙齿咬住了吴风林的嘴唇,吴风林用双臂使劲挤压她,仿佛要把她挤进自己的身体。他们狂烈地相互嘶咬着,甜丝丝的血液从他们的嘴里流出。他们亲吻拥抱着倒在床上,突然从丁小非口袋里倾倒出很多颗粒,那是些药片,这堆三唑仑摊撒开,像一片蔚蓝色的海洋。
丁小非抓起一把嚼着,吴风林也塞了一把在嘴里,然后他猛然撕开了丁小非的衣服,勾下头疯狂的咬着丁小非的乳房、小腹和大腿,丁小非涂满口红的部位把吴风林的嘴巴染得血红。丁小非大声尖叫着,她搂着吴风林的腰,让他更深更猛烈的进入自己。吴风林弯着身体,像一把锐利的弓箭,带着丁小非的鲜血,一次又一次扎入她两腿之间。床剧烈地摇摆着,他们一边相互攻击,一边大把大把的吞下三唑仑。他们在蔚蓝潮湿的海水中起伏,空气里散发出诡异的腥味。这个夜晚多么安静啊,他们终于带上了那些纵横交织的伤口,一同下沉……
2005年2月2日6:25
刊于《山花》2005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