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堂在下陆钢厂省吃俭用,把省下来的钱全都给了我。我出于报复心理乱买瞎用。有一天我突然跑到下陆去找海堂,别的司机都在一起吃肉喝酒,而余海堂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煮菜。我揭开一看,是一锅小白菜,上面飘着屈指可数的一点点油珠子。哎,我也不是铁石心肠,自己主动打起了退堂鼓:算了吧,跟谁过不是过一辈子呢?于是,我像祥林嫂嫁给贺老六一样,闹也闹过了,最后也被搞得缴了械。
我终于默认了与余海堂的这种婚姻,准备在这个家里过下去,但我与他睡觉连床都没有。婆婆就用两张竹床一拼,铺上稻草就可以睡人。海山和冬贵把我这个长嫂当“主母”,海堂每月给我的钱,我都用来支付全家人的各项开支,用得一干二净,仍捉襟见肘!
有一天,我突然发高烧,乳房痛得要命,想去看病却身无分文。我在余山下一个人也不认识,就叫海山出去借,他出去转了一圈却是两手空空!
从余山下到鄂城医院,比程潮去鄂城要近一些,但为了借钱,我忍着痛赶回娘家向妈妈求援。当时我只开口借两块钱,那时看病也便宜,挂号只要五分钱,可妈妈竟从牙缝里冒出来一句:“借钱呀?你拿什么还?”
我再穷,两块钱还是还得起的。妈妈恼下脸来:“我不跟你搞这一套,你快回去吧,我要上班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推我,正好推到了我脓肿的乳房上。妈妈的行为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当时真是怒从心起,我疯了一样揪住了妈妈的头发,双手把她按在地上无法动弹。邻居们都围上来劝我:“玲玲!她是你妈呀!你不能这样啊!”
我愤怒地说:“她是我妈吗?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亲情呢?我风尘仆仆地从农村赶回来,只想向她借两块钱准备去鄂城医院治病。她不但不借,反而动手推我出门。两块钱呀?莫说一个母亲去救女儿,就算做点善事也可以吧?”我有这样一段往事,有谁会相信我有这样的父亲母亲……
我在邻居们的劝说下哭着离开,碰上了在矿上倒泔水的孤老头。他在附近看厕所,我们都用程潮当地方言喊他“老货”。这个老货拦住我问:“大姑娘,你哭什么?”
我哽咽着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老货竟拿出了五元钱递给我说:“你快拿去诊病吧,到鄂城去手术,两块钱是不够的!”
我千恩万谢地收下这五元钱,承诺等余海棠发了工资就来还钱。老货说:“我不要你还呀!我这是修来生,做善事呀!”
怀里揣着这仅有的五元钱,我舍不得去坐公共汽车,那时程潮到鄂城只需三毛钱的车票。我决定慢慢走到鄂城去,三十多里路,路况又极差。我心想:要是碰上个熟人用自行车带我一程该多好啊!说起来,天下的事情真是无巧不成书!
也许是我的祈祷感动了上苍,果真有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在前方的不远处走走停停。快到王河(程潮至鄂城已过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的时候,那个男人惊喜地叫起来:“小王!真的是你啊!”
这个男人叫小显,是哈尔滨人,在武汉某报当摄影记者,他照的许多照片都在全国获了奖。他个子高挑,长得也帅,特别是一口地道的哈尔滨话,让人听了像唱歌一样。他这也好那也好,还没下乡时,他也曾追求过我,可我怎么也不愿在这样狼狈的状态下碰见他:我已从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变成了生过孩子的少妇,而小显还是小显!我们早已是不同路的人!
小显把我带在自行车的后坐上,往鄂城医院而去。
六
到了鄂城医院,小显并没有停车的意思,我使劲拍打着他的后背嚷嚷:“干什么呀?医院到了!”
“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都中午了!”
小显很快把我带到古楼街口那家最大的餐馆,锁上车,便扶着我进了餐馆,指着黑板上的水牌说:“小王啊!你想吃点啥就随便点,我请客!”他下意识地拍了拍上衣口袋。
他说请客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连早饭都没顾上,肚子也真的饿极了。我看了看菜谱:烧全鱼三元、炒三丝三元,我觉得都贵,只肯点一块钱一盘的肉丝炒面。
小显问:“就这?”他把重音落在“这”上面。
我肯定地回答:“就这!”
小显也不多说,立即买了两盘,一人一盘。我狼吞虎咽地吃面,头也不抬。我从眼角的余光里发现他一直心不在焉地拨拉着面,盯着我看。
我脸一红,立即以小姑娘时的口吻对他嚷嚷:“看什么看?吃面!”
小显把自己盘中的肉丝统统选出来拨在我的盘子里,叹了一口气说:“几年不见,你的变化真大,差一点就认不出你了!过去,大家都说你是枝带刺的玫瑰,如今无情的岁月已让你的刺都退化了,但你仍是一朵玫瑰……”
我把最后的几根面条塞到嘴里,一面咀嚼着一面嘟囔:“我有自知之明,如今玫瑰已谢了,光剩下了刺……”
小显很夸张地打量我一下:“哟!别说那么可怕!”
我说:“可怕吗?有朝一日玫瑰没有了,刺也没有了,只剩下一枝光杆子!过去的爱,过去的友谊,过去的一切会变得非常遥远……”
小显对我说:“小王,别说了!我想你一定受了许多苦,让我来弥补你好不好?”
“你来弥补?”我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小显,“你用什么来弥补?你就是用你所有的金钱也不可能让我变回原来的我啊!”
我和小显就这样聊着聊着就到了医院。他马上跑去挂号,挂了号他就小心翼翼地陪着我去了外科门诊,只有一个男医生在值班。他问我哪儿不舒服,我就去望小显,想递个眼色叫他避开。小显决不会由我摆布,他马上去望天花板。
我只好作罢,用手胡乱地在胸部比划,小声地对医生说:“这里发炎了!”
医生不管我为难不为难,命令道:“把上衣解开来让我看看!”
我咬了咬牙便照医生的吩咐去做,医生用注射器朝乳腺红肿的地方扎进去,抽出来的全是脓。医生说:“需要马上开刀,你不要紧张,这是个小手术,就在门诊做吧。”
医生写好处方和处置单,想当然地交给小显:“你先去交了手术费再来!”
我偷眼一瞧那张处置单上醒目地标着5.70元。好家伙!我带来的钱根本不够,幸好碰上小显这个“财神爷”,不然我千辛万苦地就白来鄂城了。
小显风风火火地交了各项费用,急忙跑到手术室。因为只是个小手术,只有一个护士在操作。小显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别怕啊,打了麻药一点都不疼!别的什么你都不用担心,有我呢!”
护士以为他是我的丈夫,便大声命令他:“喂!你也别闲着,替我把盘子端好!”
我想这是小显当时最乐意接受的工作了,因为可以公私兼顾!他静静地端着盘子,一双大眼睛柔柔地望着我。我紧张地流下泪来……
这个时候的我真是百感交集,泪水顺着腮边往下淌,精神上的痛苦胜过了肉体上的痛苦。当初我在小显面前是那样的神圣不可侵犯,他为了接近我,曾想过许多办法:经常去买盒装的零食给我吃,经常给我拍照,经常带我去看演出,经常带我去做现场调查……
我如今沦落成社会最下层的人,我想起一首歌: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咚的苦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的老百姓,妇女们在最低层……
做完手术,小显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杯开水,吹凉后就哄着我吃了止痛片。他马上又跑出去买了香蕉、苹果、梨,装了好几个网兜,然后又用自行车带着我往家里赶。这时已是夕阳西下,由于路面不平,一颠一簸的,让我的伤口痛得难以忍受。于是,我叫小显停下来,我扶着他的自行车,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当月亮挂在树梢时,小显陪着我才走到了余山下湾口。
我说:“小显,我到家了。你别再送了,叫村里人撞见又说七说八的!”
小显说:“你就这样走吗?”
“还有什么事?”
“不谢谢我吗?我今天当了你一天的‘丈夫’啊!”
“刚才我不是谢过你了嘛。欠你的钱我会尽快还上的,你容我一些时间吧!”
“亲亲我,好不好?你当初只要点点头,我们也可以成为夫妻的,现在只满足我的最低要求,亲我一下好不好?”
听到小显让我亲他,我真的很气愤,但他说起往事,我也就软下心来。我红着脸慢腾腾地走到小显身边,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面颊。我心里还替自己开脱:这不算犯错,在西方国家,男女之间亲亲面颊跟中国人握手一样,只是一种社交礼节。
小显很兴奋,决定要陪着我回家去,管它是不是龙潭虎穴!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我买了那么多水果,你怎么拿得了?”
我急忙拒绝:“不行!不行!我家里太穷,你去会让我更难堪!小显,你给我留一点面子好不好?”
“穷怕什么?”小显更加兴奋,就好像两国交兵已知对方弹尽粮绝了一样高兴。他继续说道:“又不是你没能耐,是你找的男人没能耐!让我去看看你如今生活在怎样的地狱里,你缺什么,我来买,我要让你吃好、穿好!”
我词穷,我在能说会道的男人面前总是词穷!
我带小显来到家中,婆婆、海山和冬贵都在家中坐立不安,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去医院做手术究竟是怎么回事,见我好端端地回来,全家人都高兴极了。
婆婆是个非常开明的人,非常体贴我的处境和心情,她知道她的大儿子与我不般配,只要我不“造反”,她都会对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