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的时候,里卡尔多医生问道:“里瓦雷兹到了吗?”
他绷着脸回答:“没有,他好像忙着某件更加有趣的事,不能来也不想来。”
“真的,马尔蒂尼,”加利气愤地说道,“你大概就是佛罗伦萨意见最大的人了。一旦你反对某个人,他做的一切都是错的。他病了还怎么能来?”
“是谁告诉你他病了?”
“难道你不知道吗?他已经卧床四天了。”“他怎么啦?”“我也不知道。我们原来约好在星期三见面的,因为生病他只好取消了这次约会。昨晚我去了他那儿,我听说他病得太重,谁都不能见。我还以为里卡尔多会照顾他呢。”
“我一无所知。我今晚就过去,看看他想要点什么。”第二天早晨,里卡尔多走进了琼玛的小书房,他那苍白的脸上满是倦容。她坐在桌边,正向马尔蒂尼口述一串串单调的数字。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里卡尔多知道书写密码时不能被人打断,所以他坐在沙发上,呵欠连天,像是困得睁不开眼睛。
“2,4;3,7;6,1;3,5;4,1;”琼玛的声音就像机器一样平缓,“8,4;7,2;5,1;这个句子完了,塞萨雷。”
她用针在纸上戳了一个洞,以便记住确切的位置。然后她转过身来。
“早安,医生。你看上去一脸倦容!你身体还好吗?”“噢,我身体还好——只是累得要命。我陪着里瓦雷兹熬了一夜。”“陪着里瓦雷兹?”
“是啊,我陪了他一整夜,现在我必须回到医院,照顾我那些病人。我过来瞧瞧你能否找到一个人去照顾他几天。他病得很重。我当然会尽力而为,但是我没有时间。而且他又不让我派护士去。”
“他得了什么病?”“呃,病情相当复杂。首先——”“首先你吃饭了吗?”“吃了,谢谢。关于里瓦雷兹——无疑他的病情是因为受到很多神经刺激,但是主要原因是旧伤复发,好像当初治疗得非常草率。总而言之,他的身体是垮了,情况非常可怕。我看是南美那场战争——他在受伤之后肯定没有得到适当的治疗,可能就地胡乱地处理了一下。他能活下来就算是万幸。可是伤势趋于慢性发炎,任何小的刺激都能引起旧病复发——”
“危险吗?”“不、不,主要的危险是病人陷入绝望,并且吞食砒霜。”
“当然是非常痛苦了?”“简直可怕至极。我不知道他如何能够忍受。晚上我被迫给他服用了一剂鸦片,以便麻木他的神经——这种东西我是不喜欢给一位神经质的病人服用的,但是我没有办法。”
“他有点神经质,我看他应该是吧。”“非常神经质,但是的确也勇气过人。昨晚只要他不是真的疼得头晕脑胀,他就显得镇静自若,着实让人感到惊讶。但是最后我也忙得够呛。你们认为他这样病了多长时间?正好五夜,除了那位傻乎乎的女房东,叫不到任何人。就是房子塌下来,房东也不会醒来。即使她醒来,她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但是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呢?”“是啊,这不是怪事吗?他不让她到他跟前。他极其厌恶她。总而言之,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他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完全是一团矛盾。”
他取出了手表,专心致志地看着说道:“到医院去要迟到了,但是也没有办法。我的助手只好独自开诊了。我希望我能早点知道这事——不该那样强自撑着,一夜接着一夜。”
“但是他为什么不派人过来说他生病了呢?”马尔蒂尼打断了他的话,“他总该知道他病成那样了,我们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希望,医生,”琼玛说道,“昨天晚上你叫上我们一个人,那就不会把你累成这样了。”
“我亲爱的女士,我想到了去叫加利,但是里瓦雷兹听了我的建议后暴跳如雷,所以我就不敢派人去叫了。当我问他想把谁叫来时,他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是被惊呆了。然后他用双手掩住双眼,并说,‘别告诉他们,他们会笑话我的!’他仿佛受困于某种幻想,觉得人家会笑话什么。我弄不清是什么,他老是讲西班牙语。话又说回来了,有时病人总会说些奇怪的事。”“现在谁在陪他呢?”琼玛问道。“除了女房东和她的女佣,没有别的人。”“我马上就去,”马尔蒂尼说道。“谢谢你。我天黑之后还会过去。靠近那扇大窗户有张桌子,你会在抽屉里发现一张写好的医嘱。鸦片就在隔壁房间的书架上。如果病痛又发作了,就给他服一剂——只能服一剂。但是别把瓶子放在他能够拿到的地方,不管你做什么。他也许会禁不住诱惑,服下过量的药。”
当马尔蒂尼走进那间阴暗的房间时,牛虻迅速转过头来,并且伸出一只发烫的手。他又开始模仿平常那种轻率的态度,只是模仿得很笨拙。
“啊,马尔蒂尼!你是来催我交出那些清样吧。你不用骂我,昨晚的会我不就是没去参加嘛。事实上我的身体不大好,而且——”
“别管开会了。我遇到过里卡尔多,过来看看能否帮上一点儿忙。”
牛虻的脸绷得就像是一块燧石。“噢,真的!你也太客气了,但是用不着这么麻烦。我只是有点儿不大舒服。”“里卡尔多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相信他昨晚陪了你一夜。”
牛虻使劲咬着嘴唇。“我挺好的,谢谢你。我什么也不需要。”“很好,那么我就坐在隔壁的房间。或许你会觉得非常孤单。我就把房门虚掩着,以防你叫我。”“你就别麻烦了,我真的什么也不需要。我会白白浪费你的时间的。”“伙计,你就不要胡说八道了!”马尔蒂尼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样骗我有什么用呢?你以为我没长眼睛吗?你就尽量躺下休息吧。”
他走进隔壁的房间,把房门虚掩着,拿着一本书坐了下来。他很快就听到牛虻烦躁不安地动了两三次。他放下书,侧耳倾听。出现短暂的静寂,然后又烦躁不安地动了一下。随后喘着粗气,呼吸急促,他显然是在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哼出声来。他走回那间屋子。
“里瓦雷兹,需要我做点什么吗?”没有回答,他走到床边。牛虻脸色发青,像个死人。
他看了牛虻一会儿,然后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要我再给你点鸦片吗?里卡尔多说如果疼得厉害,你就服一剂。”“不,谢谢。我还能挺一会儿。回头也许会疼得更厉害。”
马尔蒂尼耸了耸肩,然后坐在床边。他静静地望着,过了漫长的一小时,他起身拿来鸦片。
“里瓦雷兹,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如果你能挺得住,我可挺不住了。你一定要服下这东西。”
牛虻一句话也没说就把它服了下去。然后他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马尔蒂尼又坐了下来,听到呼吸声逐渐变得沉重而又均匀。
牛虻太累了,一旦睡着了就难以轻易醒来。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躺在那里纹丝不动。在白天和黑夜里,马尔蒂尼好几次走到他跟前,看望这个平静的身体。但是除了呼吸之外,丝毫看不出他还活着。脸上那么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最后他突然感到害怕起来,如果给他服了太多的鸦片该如何是好?那只受伤的左臂放在被子上,他轻轻地摇了摇这只胳膊,企图把他喊醒。在他摇的时候,没有扣上扣子的袖子褪了下去,露出多处深深的伤疤,从手腕到胳膊肘全都是这些可怕的伤疤。
“没有落下这些伤口时,这只胳膊一定好看得很。”里卡尔多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
“啊,你总算来了!瞧瞧这儿,里卡尔多。这人不会长眠不醒吧?我还是在10个小时之前给他服了一剂,从那之后他就没动过。”
里卡尔多弯腰听了一会儿。“不会,他的呼吸很正常。只是累了——撑了一夜,他是顶不住了。天亮之前还会发作一次。我希望有个人彻夜守护。”“加利会来守夜,他已经派人带了话,说他要在10点过来。”
“现在快到了。啊,他醒了!看看佣人把水烧热了没有。轻点,轻点,里瓦雷兹!行了,行了,你不用跟谁斗了,伙计。我可不是主教!”
牛虻突然惊醒,露出畏缩、害怕的神情。“轮到我了吗?”他用西班牙语急忙说道,“再让他们乐一会儿。我——噢!我没有看见你,里卡尔多。”
他环视了一下房间,把手搭在额头上,好像有些茫然。“马尔蒂尼!噢,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我一定睡着了。”
“你睡了10个小时,就像神话中的睡美人。现在你需要喝些肉汤,然后接着再睡。”
“10个小时!马尔蒂尼,你肯定不是一直在这儿吧?”
“我一直都在这儿,我开始纳闷是否应该给你服用鸦片。”
牛虻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不会那么走运的!那样委员会在开会时不就安静了吗?里卡尔多,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就不能慈悲一些,让我清静一下吗?我就讨厌被医生折腾。”
“那好,喝下这个,然后我就离开,让你清静一下。可是过一两天,我还是会来的,准备给你彻底检查一下。我看现在你已经过了危险期。你看来不像是盛宴上的骷髅头。”
“噢,我很快就会没事的,谢谢。那是谁——加利吗?今晚我这儿好像是宾客盈门啊。”
“我是过来陪你过夜的。”“胡说八道!谁我也不要。回去,你们都走。即使我还会发作,你们也帮不了我什么忙。我不会服鸦片了。偶然服一下倒是挺起作用的。”
“恐怕你说得对,”里卡尔多说,“但是坚持不服可不那么容易。”
牛虻抬头微微一笑。“别担心!假如我会对那东西上瘾,我早就上瘾了。”
“反正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待在这儿的,”里卡尔多干巴巴地说道,“加利,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一会儿,我想跟你说句话。晚安,里瓦雷兹。我明天会再过来的。”
马尔蒂尼跟着他们走出房间,这时他听到牛虻在喊他。牛虻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谢谢你!”“噢,别废话!睡吧。”
当里卡尔多走了之后,马尔蒂尼又在外间和加利聊了几分钟。当他推开房屋的前门时,他听到一辆马车停在了花园门口,并且看见一个女人下了车,沿着小路走了过来。这是绮达,她晚上显然是上哪儿去玩了,这会儿刚回来。他举起了帽子,站在一旁等她过去,之后走进通往帝国山的那条黑暗的小巷。随后花园的大门咔嗒响了一下,急促的脚步声迈向小巷这边。
“等一等!”她说。当他转身面对她时,她停下脚步,然后沿着篱笆缓慢地朝他走来,一只手背在后面。拐角的地方只有一盏路灯,他在灯下看见她垂着头,好像有些窘迫或者害臊。
“他现在怎么样?”她问,头也没抬一下。“比今天早上好多了。他几乎睡了一天,好像不那么累了。我看他已脱离了危险。”她依然盯着地面。“这次很厉害吗?”“我看是够厉害的。”
“我想也是。当他不乐意让我进屋时,那就总是很厉害。”
“他常如此发作吗?”“也不一定——没有什么规律。去年夏天在瑞士他就很好,但是在此之前,冬天我们在维也纳时,情况就很糟。好几天他都不让我接近他。他在生病时讨厌我在他的身边。”
她抬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垂下了双眼,接着说道:“他觉察到病情将要发作时,他总是打发我去跳舞,或者去听音乐会,或者去干别的什么,借口这个借口那个。然后他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时常溜回来,坐在门外——如果他知道了,他会大发雷霆。如果狗叫,他会把它放进去,但是他不会放我进去。我看他对狗倒更关心吧。”
她的态度挺怪,仿佛气不打一处来。“呃,我希望病情再也不会恶化了,”马尔蒂尼和颜悦色地说,“里卡尔多医生对他的病情认真负责,也许能够把他彻底治好。不管怎样,这次治疗目前已使病情得到控制。但是下一次你最好还是立刻派人去找我们。如果我们早点知道,他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晚安!”
他伸出了手,但是她随即后退,表示拒绝。“我看不出你为什么想和他的情妇握手。”“当然便随你了。”他尴尬地说。
她跺了一脚。“我讨厌你们!”她朝他喊道,眼睛就像是烧红的煤炭,“我讨厌你们所有的人!你们到这儿来和他大谈政治,他让你们彻夜守着他,给他吃止痛的药,可我却不敢从门缝中看他一眼!他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们有什么权利到这儿来,把他从我身边偷走?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你们!”
她猛然抽泣着,重新冲进花园,当着他的面使劲的关上大门。
“我的天啊!”在朝小巷那头走去时,马尔蒂尼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位姑娘真的爱他!真是怪事——”
牛虻康复得很快。第二个星期的一天下午,里卡尔多发现他躺在沙发上,身上一件土耳其睡衣,正与马尔蒂尼和加利聊天。他甚至说要下楼去,但是里卡尔多听到这个建议只是笑笑,问他是否打算穿过山谷步行到菲耶索尔。
“你不妨拜访一下格拉西尼夫妇,找他们散散心。”他带着挖苦的口吻,补充说道,“我确信夫人会很乐意见到你,特别是现在,这会儿你脸色苍白,看上去蛮有意思的。”
牛虻握紧双手,做出一个悲惨的姿势。“天啊!我竟然从来也没想过这个!她会把我当成是意大利的烈士,对我大谈爱国主义。我得装出一副烈士的样子,告诉她我在一个地下土牢里被切成了碎片,然后又被胡乱地拼凑在一起。她会,想了解在此期间我的真实感受。里卡尔多,你不认为她会相信吗?我拿我的印第安匕首赌你书房里的瓶装绦虫,我确信她会全盘接受我所编造的谎话。这是一个慷慨的提议,你最好还是抓住这个机会。”
“多谢,我不像你那样喜欢杀人的工具。”
“嗨,可是绦虫也能杀人于无形,随时都能杀人,只是不如匕首漂亮而已。”
“我亲爱的朋友,可是我恰巧不想要匕首,我就要绦虫。马尔蒂尼,我得赶紧走了。你来照顾这个任性的病人吗?”
“只能待到3点,我和加利得去圣米尼亚托。我们回来之前,波拉夫人会到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