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天粉红色的记忆里,不能以常理度之的楚絜始终是一个像谜一样充满未知数的姑娘,不是故作高深的那种神秘,而是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相隔天涯海角的那种不解,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楚絜社会背景和过去经历了解得并不多的黄天根本就懒得去在乎那些七七八八的琐事儿,正如后来她对楚絜所说的那样:“我喜欢的是你,而不是你爹、你娘,当然,爱屋及乌嘛,我以后会尝试着去喜欢他们的。”从那次茫茫烟雨中的邂逅之后,,黄天就努力地多接往福建跑的活儿,宁愿绕远路,宁愿放着舒舒服服的高速公路不跑,也非要转到三一六国道上不可,图的就是在他们初遇的那个地方与朝思暮想的楚絜见上一面。每次,秋水为神玉为骨、气质非凡的楚絜总会坐在一张深蓝色的靠椅上,认真地观察几下周围的景色,再对着画板写生,或油彩、或水墨、或素描,画眼前的荷叶,就会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漫漫无垠,画远处的黛峦,就会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巍巍大气。而楚絜的身旁,总会放着一张深红色的专为黄天而准备的靠椅,靠椅上也总会有一张放小东西用的微型案几。黄天停好车子,很随意地叉着双手,走到楚絜背后,捋着下巴欣赏着楚絜的画作。“你来了,坐,对了,来,喝这个,这壶是九龙窠岩茶——武夷大红袍,这壶是七泡有余香——安溪铁观音,挑剔的你,要喝哪个呢?”楚絜停下画素描用的铅笔,用湿毛巾擦了擦如羊脂玉般温润细腻的双手,驾轻就熟地给黄天倒了两杯热腾腾的茶,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气质。目瞪口呆的黄天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还真…真舍得呀,随…随便吧!”楚絜从画架后面拿出一张捆绑好的画纸和一张彩色照片,递到黄天手中,黄天拉开看了看,那张肖像素描简直太神了,画中的他一脸的豪迈与刚毅,不过眼神之中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沧桑与悲凉;但是,那张彩色照片里的他确实被楚絜“照顾”得“五官扭曲”、“面目全非”,献出一丝像猩猩一样粗鄙的笑。不管三七二十一,既然是楚絜送的,那就统统“来者不拒,收入囊中”了。
以前,黄天总固执己见地认为一见钟情的缘份只会在那种又臭又长的古装武侠电视剧中间的出现,可现在,他真的有点儿不得不信了。缘由天定,份在人为,摆在眼前的爱,就不得不爱,关键还是要看自己的双手如何去把握、去争取。感情的路上,没有太多的波折坎坷与悲欢离合,相互钟情的黄天和楚絜自然而然地牵手了。楚絜喜欢吃巧克力,黄天就给她买很多很多的巧克力;黄天的杜康随时会喝断掉,楚絜就时时替他预备着,尽管她还是冥顽不化地认为杜康比不上国窖。因为怕延误了货物运至目的地的期限,黄天一般只会在那个老地方停一两个小时,而返程途中,卸了货的他倍感随意惬意,自然就会在那儿逗留数天,位的就是多陪陪已经成为没约束职业画家,丝毫没有工作时间与工作地点限制的楚絜。一起爬爬山、逛逛街、散散步,或者去吃点风味特色小吃,看个电影什么的,都蛮不错的,很开心、很满足,偶尔楚絜有空的时候,黄天就会载着她一起去跑货,她总能依靠在车上与沿途风景一闪而过的瞬间记忆把所见到的景致在画纸上勾勒出来,惟妙惟肖,颇为传神。也因为这样,他们在一年半的岁月里,几乎游遍了祖国的万里大好河山,留下了一连串封印在旅游照片里的美好记忆。
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于瞬息之间粉碎了这对情侣如肥皂泡沫一样,虽美丽却脆弱的爱情。楚絜很不幸地被查出了中晚期的白血病,尽管榕城的医疗水平在国内已经算得上是和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并驾齐驱的领跑者了,但在那样子大国刚刚崛起、技术条件实在有限的年代里,对中晚期的白血病还是束手无策。因此楚絜那极为疼爱她的父母只能把她送到国外去治疗,经过骨髓移植,折腾了好一段时间,命,总算是保住了,可主大夫说了,她的躯体不可避免地会有大量的化疗药物残余,在五到七年的时间内,会影响她的生育能力,如果真怀上了,有可能导致胎儿的先天畸形。这则噩耗对恋爱中的楚絜以及她的父母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断然无法接受这个不得不接受的悲惨现实。躯体已经痊愈了的楚絜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不吃不喝,一关就是两天三夜,什么声音都没有,连哽咽的抽泣声也听不到,任凭她的父母在房间外头如何百般劝慰、千般哀求,她就是不肯开门。楚絜静静地躺在软绵绵的榻上,呆愣麻痹地盯着白刷刷的天花板,她看到了云涛重重的天空,她看到了水雾蒙蒙的大海,她看到了风声萧萧的山川,她看到了红尘滚滚的人世,终于,她想通了,彻底地想通了:绝不能因为已经等于“残缺”的她,而耽误了黄天七年的青春与幸福,人活一辈子,能有几个七年啊?或许,勇敢地放弃你,才能真正地爱你,纵然我的选择会让你恨我,我也无怨无悔于我今生早已被宿命所注定的路,与其让你恨我地爱我,不如让你爱我地恨我,寻求真爱的路上,记住我最后的叮嘱——“牵紧她的手,一路走好!”
第三天清晨,脸色发白的楚絜终于走了出来,脸上还挂着一丝很真实,丝毫没有伪装的微笑,就像那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真的很真实。她的父母看到她笑的那一瞬间,悄然地落泪了,之前所花的好几万元医疗费与痛苦煎熬着的心神因这一刻美丽的微笑而值得。
如哀鸿般凄美的楚絜走了,只给自己所深深爱着,又无法长相厮守、白头到老的黄天留下了一封寥寥几百字的诀别信,大意是说她对黄天的感情不是认真的,之前的相处只能算是一种开玩笑式的游戏,现在她对这种无聊的游戏玩腻了,打算收手了;说她要到国外去发展,跟不辞而别的燕鹢一样,也没说具体是哪个国家,最后是一句颇具调戏韵味的祝福——“小子,姐走了,不要留恋姐,姐注定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位匆匆过客,我是永远飘浮的云,你是亘古不移的天,我注定不属于你,愿你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如果说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那么在此基础上还要加上“以爱的谎言让至爱之人恨自己”的情况又会苦到什么程度呢?所有的苦水,只能往硬着喉咙往自己肚子里咽,这样凄苦酸涩的感觉又有几人能体会得到?
黄天拿着那张被他揉皱、又舒开的信纸,嘿嘿嘿地傻笑着:“国外…国外…又是国外,国外…国外真他的妈的有那么好吗?”从那以后,黄天就对“国外”这次词儿产生了过敏反应,凡是国外的东西,都习以为常、发自本能地去抵触。黄天并不是一个在感情上木讷呆傻的人,他自然知道楚絜是有难言之隐的,故而找个明显不够冠冕堂皇的借口来逃避他们之间的感情,但令他格外不爽的是楚絜那种与燕鹢相同,连最后一次面都不愿意见,还自认为很有道理、考虑得很周到的做法。再次动了情,又再次伤了情的黄天又“尽情”地放纵自己,夜夜到灯红酒绿、风花雪月的温柔乡去寻欢作乐,过着醉生梦死、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每每酒后,他都会不无感慨地抱怨道:“谁动感情谁完蛋!”像是在反省自己,又像是在告诫世人,弄得这句话几乎都快成了他的专利。更为可怕的是,他深深地陷入了赌博的深渊,把这几年来的积蓄都搭了进去,他是那种赌起来真不要命,连命都敢当赌注押,让职业赌徒看了都会感觉心惊胆战的猛人,不是为了赢钱而赌,仅仅是为了发泄丹田里的憋闷与填补心灵上的空缺,他是这么说的。
冥冥之中似乎用一双大手在牵引着尘世间的爱恨纠结,先把黄天的尘缘之线与燕鹢的缠结在一块儿,缠了十几年后,再用命运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重新与另一条缘份之线系在一起。如今,线又断了,人在线上,线在人手中,人牵着线,线也牵着人,该,何去何从?这世上有一种人,叫“线人”,被一条向未知处无限蔓延的线串在一条项链上,就是串起无数个骷髅头的那种。命运之线恰如那断点的雨滴,点点滴滴地落在雨的归宿上,或一片树叶,或一池荷塘,雨停了,就“断线”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黄天在他经常酒后逗留的那个公园里认识了庭麟,一个气质与楚絜截然不同的姑娘。天,渐渐地冷了,在深夜里窃窃私语的星星离地上的人更远了,可是也因遥远而神秘、也因飘渺而美丽。醉意熏熏的黄天拎着早已点滴无剩,却仍旧不肯扔掉的酒瓶子,踉踉跄跄地来到了这个位于一座小山上,平日里游玩的人少得可怜,颇为冷清幽僻的小型公园,那里有一个建造于草坪之上,差不多四层楼那么高的钢铁高架台,也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用的。黄天对自己那次离奇而美妙的经历至今记忆犹新……
前不久的一个深夜里,喝到烂醉如泥的黄天初次来到这个夜深人静的公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了这,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黑手在牵引似的。身已醉、心却未醉的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座钢铁高架台的底部,有一个东西在绽放着柔和的淡黄色光辉,黄天心中万分纳闷:难道是世所罕见的夜明珠?百思不得其解的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定神细看之下,竟是一只通体呈棕黄色的玉手镯,材质既神似琥珀,又与水晶有几分相像,更为奇特不凡的是,里面竟禁锢着一条很迷你、很可爱,活灵活现的小黄龙。当黄天把那只静静释放光泽的玉手镯放在掌心时,他竟感觉灵魂一下子升华到了“天”的境界,一种“天人合一”的玄觉充斥着他的全身。黄天贼兮兮地转了转眼珠子,二话没说,就把那只虽来历不明,却让他有一种亲切归属感的铜玉手镯揣进了口袋里,神志清醒得很的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就算穷困潦倒到抽不出半张大钞拍在赌桌上的程度,也绝对不会把这只呆瓜看了都知道价值连城的玉手镯卖掉。
最近一段时间之内,黄天每天把身上所带的钱“酣畅淋漓”地输光之后,都会在这夜深人静之时来到这个全天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公园,爬上那个似乎被人遗弃又遗忘的废旧高架台上,坐在顶部狭窄的护栏里,遥望明灭不定、隐约可见的繁星。在喜欢独坐天下之地而独赏天上之星的黄天眼里,有星星的夜里,已过了上弦月的月亮是多余的,过于明亮的月光只会勾起漂泊异乡之浪子无限的惆怅,对故土、对亲人、对曾经心爱之人的殷殷思念,对过去美好岁月、快乐时光的一去不复返的惋惜,那,未免太伤感了。只有那冥明幻灭、晦暗幽远的星光能让他变得淡定,变得什么都无所谓,在绝望的深渊中萌生出那么一丁点儿悲哀可怜,却又必不可少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