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尽快将黄天从感情的沼泽中拉出来,一米六八的她找了个一米九四的高个子当男朋友,似乎想要以此来蒙骗一米八二的黄天:“我喜欢高的,可是你长得不够高呀,怨得了谁呢?”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或许逃避真的是一种理智的面对,时间是治疗心伤的最佳良药。为了让自己的影子在黄天心中真正地、彻底地淡去,燕鹢只身一人去了国外,一边留学,一边发展,透过圆圆的机窗,她看到了被彩云染成淡黄色的天空,是啊,举头仰望不一定能看见云,但一定能看见天。她包含着无限深情望向窗外,喃喃自语地祝福道:“天,天天开心,天天快乐,我相信你,你会找到你的另一半天空的。”
动了情却伤了情的黄天确实因为燕鹢的不辞而别而颓废了好一阵子,故而整日和他的那帮兄弟们喝得烂醉如泥,但他压根儿就不是那种情愿吊死在一棵树上的好男人。把她的身影与关于她的回忆从心中抹得了无痕迹是办不到的,那就姑且把关于她的往事抛进记忆的深渊中,尘封也好,冰封也好,只要严严实实地封印住,就可以了。每次心情不爽的时候,黄天就和他的那些酒肉朋友去红灯区放松放松,什么什么轩,什么什么阁,什么什么楼,都市里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在闪烁,把他那颗伤感而学着无赖的心映衬得那么悲凉惨淡。并不诗情画意的他此时倒也期待在风花雪月的灯火阑珊处,会有一次蓦然回首的邂逅,喝到天昏地暗的黄天搂着两位陪酒姑娘的脖子,打着酒嗝大发感慨道:“女人嘛,剥了皮、挖了肉之后,还不照样是一具红粉骷髅?”“对对对,天涯何处无芳草?小天老弟,像你这样各方面都有一定条件的,还愁个屁?你可得想开点儿啊!”黄天的兄弟们对他喝完酒后,啥事都干得出来的性子再清楚不过了,所以赶紧应声附和道,同时夺过他的酒瓶子,万一神志不清的他真的拿出那柄随身携带的锋利匕首,随便抓个女人剥了皮、挖了肉,那就不好收场了。
天,阴沉沉的,下着不大也不小的雨,如同天空上垂下了无数条密密麻麻的细线,隐隐约约间能看到阴森森的乌云,被其背后的太阳的照亮了云廓。心之伤早已痊愈了的黄天照旧点着小烟,喝着小酒,放着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行驶在淫雨霏霏的三一六国道上。突然,在他苍茫的玻璃视野中,出现了一道潇洒飘逸,犹如惊鸿一现的身影,他情不自禁地踩了刹车,下车向那道犹如绿野仙踪般神秘的身影走去,完全是一种玄而又玄的灵觉在支配着他的躯体……
一位年轻女子黑发垂肩,穿着一件洁白如雪的连衣裙和一双水蓝色的镶花边凉鞋,正痴痴地望着她眼前那片长满荷叶的池塘,那眼神、那气质,似乎是一位不染世俗风尘、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乍看之下,觉得她与周围的环境显得那么的突兀,那么的不拘一格,细看之下,又会发现她的身心与这方小小的天地水乳交融地契合在了一起,雨水打湿她乌黑的长发与雪白的裙子,可她如白玉般润泽的容颜上依然挂着无比美丽的微笑。
勉强能够“期待爱”的黄天闲庭信步地走到她身边,满怀好奇地看着她那张沾满小水珠的脸。“嘿,小姑娘,下雨呢,你怎么不撑伞呀?你一个人在这鸟不拉屎的马路边干啥呢?”大感意外与不解的黄天终于忍不住开口相问。那位看上去二十刚出头,长得极为清秀淡雅的女子从高山流水的美妙环境中回过神来,伸出左手去轻触犹如断点之线、滴滴有声的雨水,而后转过身对站在一旁的黄天微笑着道:“嗯,指间流水,的确下雨了,不过刚才还有太阳呢,怎么说下就下了?我在这儿干嘛?没干嘛呀,只是取材喽!呀,浑身都被淋透了,这位小哥,有伞吗?赶快借我一把。”她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拍去衣服上、手臂上和小腿上的雨水,疯狂地、不顾形象地甩着如黑色瀑布般的飘飘秀发,活像一只刚被捞上岸的落汤鸡,与刚才那种飘逸高雅、淡然出尘的气质大相径庭,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黄天对这种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很无语,不禁在心中感叹:林子大了,果然什么品种的鸟儿都有,眼前的这只“鸟”,无疑拥有凤凰般端庄美丽的“鸟样”,同时又拥有鹦鹉般古灵精怪的“鸟品”。他哭丧着脸道:“我的姑婆婆呀,您高抬贵手,甭吓我了好不?我也没伞呀,先上车避避雨行吗?”
那位长相甜美的小姑娘一边用干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与连衣裙,一边东张西望地打量着车头里的布局,她在她所坐的副驾驶的位置上找到了一包已拆开的白七匹狼和一瓶剩下三分之一的杜康,她动作娴熟地拿出一根烟,点上,又搓开酒瓶的瓶盖,猛地灌下一口。黄天麻木呆滞地接过她递过来的一根香烟,眼睛瞪得竟比灯笼还大,下颌抖栗得竟一时之间合不上去,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令她瞠目结舌的场景,他看到,心中的那个自己猛揪头发,跪地痛号:“天啊,你杀了我吧,这…这…这什么鸟世道啊?改革开放还没十年,就这么‘开放’了?”可脸上露着的却是一份很明显写着“理解”与“包容”的微笑,每个人都有两重灵魂,甚至多重,一重立体地依附于外在的躯体上,另一重平面地烙印在内在的心中,像用白色粉笔画在黑板上的会动的漫画。“白七呀,我也是抽这个牌子,味道好,价格也公道、大众化,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呀!不过这杜康就不怎么够劲儿了,来喝我的,国窖!”说完,她朗朗大方地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个随身携带式的扁形玻璃小瓶子。
黄天把车子开到国道旁的一处空地上,因为过道上是不允许随处停车子的,他们毫不拘于礼节地畅所欲言,发现彼此都是喜欢“谈人生”的人,他们谈在梦中苦苦追寻的理想,谈留下许多美好回忆的童年,谈已成云烟,却久久难以忘怀的往事,谈不知为何就笃守不移的信仰,谈为人处世、安身立命的原则,谈虚无飘渺、蛊惑人心的“无上存在”,还谈喜欢吃的和不喜欢吃的、喜欢干的和不喜欢干的,大到梦境中红光绿影,时而幽暗、时而明亮的宇宙,小到一片花瓣里的朗朗乾坤和一只小鸟翅膀上的渺渺天堂,好多好多。
通过那个美丽而又大方的姑娘侃侃而谈的介绍,黄天终于得知,她叫楚絜,出生于一个笃信天主教的教师家庭,家就在依着滚滚滔滔逝向东海的闽江的三一六国道附近,她家翻过两座并不巍峨的小山,就看到茫茫万顷的东海了。在当时那种文化并未开明的年代里,或许很多人会把基督教和天主教混为一谈,这就跟把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混为一谈一样可笑,有时候,越装内行,越容易暴献出自己是门外汉。还好黄天没犯这么低级的常识性错误,楚絜听到黄天谈及自己生日时,摸着尖俏可爱的下巴,惊奇地瞪着大眼睛道:“噫?一九六五年白露?这么说来,你虚岁也是二十二岁喽,咋俩都属蛇呀!不过我是处暑生的,刚刚好比你大十五天,你可得喊我姐哦!弟弟你年纪轻轻的,可得注意形象呀,你看你,胡子至少两三周没刮了吧?我刚开始时确实被你那张沾满汽油污渍,长满像针刺一样的胡茬儿的脸吓着了,还以为你是电视上那种为非作歹,劫财又劫色的强盗呢,我本来是想喊你‘大叔’的,可没想到你比我还小……”楚絜的眼睛本就够大的了,再这么一瞪,真的把黄天吓了一大跳,当他听到“姐”这个字眼时,心中不免升起一股又酸又苦的失落感与挫败感,当年那个伤害过他,如今只身在海外漂泊流浪,已经两年多没有音讯了的女子现在过得好吗?“怎么了,有心事吗?”楚絜也从黄天异样的眼神中捕捉到了那丝一闪而没、稍纵即逝的忧郁。“没什么,眼睛进沙子了,想想今天中午吃什么菜,嘿嘿,你说大早上的,这雨怎么没完没了下个不停呢?”黄天惊慌失措地朝窗外指了指,就算是再弱智的呆瓜,也能看出黄天是装的,更何苦是洞察秋毫的楚絜呢?不过她也还算善解人意,并没有顺藤摸瓜、得寸进尺、刨根问底。
黄天为自己刚才的不淡定而感觉脸上挂不住,因此就故意把谈论的话题转移到男女之性的方面,也想让妖精似的楚絜尴尬尴尬,以此来消消她那咄咄逼人的锐气。不过他万万没想到,楚絜在这方面一点儿也不避嫌、忌讳,竟谈得比他还带劲儿,到最后竟把一向认为自己思想观念很开放的黄天说得面红耳赤,像闷坏了似的。黄天还从楚絜嘴中得知,这个时而艳阳高照,时而暴雨倾盆的夏天,她刚从一所大专毕业,学的是美术摄影专业,不过他偏科偏得真的很恐怖,一方面,她极其善于素描和油画,同学们和老师们都因她稳扎稳打、深沟高壕的功底和天仙飘舞、天马行空、天花乱坠的想像力以及那种对色彩搭配效果的独特审美感而拍手叫绝、自叹不如,因为优秀,所以谦卑,但因为优秀得出类拔萃,所以倍感抑郁;另一方面,她摄影方面的才能确实令人不敢恭维,不知为何,胶卷一到她手中,就好像中了邪、着了魔似的,人物照片洗出来后就变得五官扭曲、“笑里含刀”,甚至还有几分狰狞,风景照片洗出来后也基本上变得模糊不清、面目全非。目前,自认为勉强算得上学业有成的楚絜正赋闲在家中,打算找份起码能混口饭吃的工作。
天意宿命、阴阳卦象、轮回永生、魂灵鬼神、三界六道、灵觉感应……通过心交心地相谈,黄天欣喜地发现,看似思想挺前卫的楚絜也信这些玄而又玄,说也说不清的东西,虽然不是完全都相信,观点上也有不合的地方,但至少她都听得懂,并且都愿意静下心去聆听,认真地倾听她似乎没头没尾、东拉西扯、毫无逻辑性的阐述。时近中午时分,一缕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沾满雨滴的车窗,照在楚絜挂着浅淡微笑的嘴角上,她的传呼机响起了“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的熟悉旋律。“我妈叫我回家吃饭了,你看,雨也停了,嗯……天”她不好意思地愣了一下,难得献出一丝女儿家的羞涩,可是马上又换回了嬉笑乐呵的语气:“以后就这样叫你了,可以吧?对了,忘了给你拍张照片了,来,笑一个,下次你再来的时候我洗出来给你。”说完,她从那个虽然不大,却如百宝箱般装下了万千法宝的手提包中干净利落地拿出了一台长焦伸缩式相机,咔嚓一声就把叼着烟侧身满脸错愕地望着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的黄天给拍下来了。“等等,我还没……”黄天伸手想夺过楚絜手中那台在那种年代应该算是稀奇玩意儿的相机,可他还没说完的话被手疾口快的楚絜打断了:“嗯,这张不错,就它了。”他们互相留了传呼机号码,来无影、去无踪的楚絜跳下车后,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那道雨后的彩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