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夕阳被染成了紫色,静静地悬挂在遥远的西方天际,似乎根本就没有要落下去的意思。老人们常说,紫气东来,紫日是太阳轮回的最后一个环节,当它照旧升起的时候,它便有了全新的开始。在古时候,人们往往认为紫日预示着王朝的兴衰与帝王的更替,开始不是最初的开始,结束也不是最后的结束,而在所谓的“人民当家作主”的今天,它又预示着什么呢?
那紫日只为西边的一小部分天空染上了淡淡的紫色,天空呈现出缤纷炫丽的色彩,有如青草似的的青色,有如碧玉般的苍色,有如大海般的蓝色,有如幽冥地府般的玄色,还有如鲜血般的赤色……或许在太古洪荒之前,女娲用五色石修补过的天空,就是现在这样光彩陆离的样子。但最多的颜色还是那灰蒙蒙的黄色,几乎占据了大半片天空。一阵清凉的秋风袭过,用风之利刃无情地斩断了无数枯叶与大树的羁绊,早已疲倦不堪的蝴蝶依然在朝着那如梦似幻的紫日振翅飞翔,就跟昔日朝着太阳执着奔跑的夸父一样,无怨无悔。
怀胎十月的嬴荧很顺利地生下来一个健康状况非常良好的男婴,她看着在自己怀里静静地吃着奶的孩子,眼神之中充满了发乎母性的溺爱,又看向正忙着左手用毛笔写酒宴请帖、乐得笑不拢嘴的丈夫,她也笑了,笑得很淡、很自然。就算是在充满悲剧的人世间,也是有真爱与幸福的,她笑语嫣然地问:“炎,给孩子起个名字吧!他跟你一样,也是属蛇的哦,呵呵……”被嬴荧这么一提醒,黄炎似乎恍然惊醒,猛拍自己的额头道:“呀!你看炎,就知道忙这个,竟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黄炎用左手拳头轻轻拍着断了大拇指的右手掌心,那是他思考问题时一贯的动作,他情不自禁地望向清风习习的窗外,大半片的天空被染成了醒目的金黄色,仿佛一片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稻田,那些闪着金光的晚霞就是一枚枚沉甸甸的稻穗。黄炎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古语——“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于是他喜出望外地对安逸闲适地躺在榻上的嬴荧道:“呵呵,炎想到了,叫‘天’吧,黄天。你看外面的天,黄灿灿的,正好对应他出生时的景象,此子之名,黄天为证!”
岁月无情,第一代人和第二代人被诅咒的宿命,能否在第三代人的手中终结?
小黄天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却深于血脉的姑姑,叫杨林,就是当年那个总是包庇着小杨烟与小黄炎,比他们俩都大五岁的小女孩。时过境迁,十几年如流水般无声无息地流逝而去,她嫁给了福建省一个姓燕的海商,是那种父母双亡、无牵无挂、门衰祚薄、无期功强近之亲、一年四季都在大海上漂泊不定的类型,以他为代表的无数善良诚实的闽籍商人,在民族资本主义被“和平赎买”的大背景下,反而成了背叛祖国、背离人民的封建余孽,被当局统治者所压榨,他们本算合法的海上贸易活动也被打上了违法犯禁的烙印。杨林为自己深爱着的丈夫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叫燕鹢。可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一个幸福安定的家庭还是没能动摇他那颗憧憬大海,不,或许更应该说是“爱上了”大海的心,碧海蓝天、白鸥青云、从海平线上缓缓升起的朝阳,这才是敢于冒险、敢于追求事业巅峰的他所向往的生活。在一次保密的航行中,他和船上所有人员都莫名其妙地失踪在了茫茫东海海域中。当局者宣称这只是一起正常的海商事故,船只遇到了强悍恐怖的暴风雨而触礁沉没了,所有人都是被波涛汹涌的大海吞噬了生命的。但又有谁能了解到隐含于谎言背后的真相呢?望夫处,江水悠悠,生死两茫茫,杳无音讯……所以无依无靠的她只好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小燕鹢,带着商人丈夫所遗留下的巨额财富千里迢迢赶回溪源村娘家。她千辛万苦、风尘仆仆回来后不久,小黄天便出世了,上苍或许是怕小黄天这个被诅咒的孩子太过于孤单抑郁,所以给他送去了一个比他大半岁的女娃作表姐。
那年冬天,小黄天很不幸地害了天花,还不会走路的小燕鹢也因经常和小黄天一起在炕上爬来爬去玩而被传染了。两个小家伙皆浑身通红,活像两只在火炉里被烧熟了的小烤鸭,全身各处长满了淤血的鸡皮疙瘩,就像大人害了麻疹那样,凝血的小水珠聚成一个豆大的水泡,让人都不忍心去看。奇怪的是,小黄天害了这么严重的疾病,依然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他不哭不闹,竟让他爹妈担心起它以后可能不会说话了,为什么当爹妈的总烦自己的娃儿哭,又愁自己的娃儿从来不哭呢?而同样得了天花的小燕鹢就没有那么淡定了,全身光着裸的她不停地哭、不停地闹,硬要从浸满草药的热水缸里爬出来。本来女孩的品格是比较安静乖乖的,而男孩的性情会顽皮一些,可他们俩都不符合这个世俗的观念。在那样一个医疗条件十分有限的年代里,天花绝对是一种可怕的疾疟,尤其是对还在吃奶或刚刚戒奶的婴孩来说,更无疑是一场关乎生死的巨大考验了。当然众人也皆知,那东西对免疫力较强的大人是无效的。小黄天和小燕鹢一起被送到一位乡村大夫的私人诊所里,每天用浸泡有草药的热水擦躯壳,灌药汤,喂药丸,中西并用,双管齐下。按照传统的说法来分析,天花是一种因躯体阴阳不协调而出现的症状,只要能在身躯体部达成一种动态的平衡,倒也不至于要了小家伙的命。
嬴荧总是因为小燕鹢的天花是从小黄天身上传染得的而无颜面对杨林姐,因为同样身为女人的她深深地明白:杨林姐已经失去了深爱着的丈夫,如果再失去这唯一被她寄托了生之希望的骨肉,那么她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吗?嬴荧常常看见杨林姐独自一人静静地伫立在溪流边,负手凝神,举望迢遥万里的东方,她的思絮仿佛乘着轻风冉冉飘起,翻过千万重崇山峻岭,来到了碧波荡漾的东海上空,她那爱海甚于爱她的丈夫就是在这里葬身鱼腹的。为了一个可以说薄情寡义,却又让她爱得那么深的男人,她可以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的灵魂去召唤他迷途在万里海面上的亡魂。嬴荧也忘记了自己曾多少次这样在杨林姐背后的树林中悄悄地望着她而黯然落泪了,终于,她鼓足勇气走上前去,立于杨林姐身后,因为她还是觉得没脸去正视杨林姐那张沉鱼落雁般娇美,却又尽显憔悴的容颜。杨林姐不用猜也知道自己身后站着的是谁,两个人彼此沉默了片刻之后,嬴荧低着头,满脸愧疚地道:“姐…姐…我…”千言万语,真的不知道怎么去说,最后只吐出两个“姐”和一个“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内疚,这种事儿真的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那不长眼的老天爷,你说你吧?我没事,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仍然背对着嬴荧的她一边这么劝慰嬴荧,一边用袖子悄悄擦去挂在脸颊上的两行泪水。她稳住自己悲怆的情绪,同时收起带着哭腔的声音,转过身双手扶着嬴荧的肩膀,献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道:“瞧你这副多愁善感的样子,心理素质这么差,还大学生呢!相信我,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了的坎,只要相信——相信的力量,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嬴荧缓缓地抬起头,用湿漉漉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杨林姐同样湿漉漉的眼眶,心中不免升起一丝难以言表的尴尬——自己是冲着安慰杨林姐来的,自己却反而成了被安慰的对象。有时候,会说话的眼睛比不会说心里话的嘴巴好用,尤其是女人的眼睛,就更富有表达能力了。两颗看似平淡无奇的眼珠子,却如由地底下重见天日的黑钻石一样,闪烁着粼波微荡的光芒,通过那不仅仅要用眼神去捕捉,更要用心去感应的光芒,便能领略到那凝聚于瞳孔之中的深情。嬴荧和杨林姐就这样近距离痴痴地对望着,什么话也没说,千言万语已经显得苍白无力,已经不足以描绘出她们此刻的心情了。最终,两个命途多舛,又彼此知心的女人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
一个月后,小黄天那遍布全身的血水泡终于奇迹般地在某个夜晚悄然撤退了。轻轻地开了门,它来了,正如它轻轻地关上门,走了,病魔这家伙,虽然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但依然横眉冷对,还煽情地把自己搞得很诗意。又过了几天,小燕鹢也从遭天花所摧残的痛苦深渊中解脱了出来。不知是折服于两个小家伙顽强的生命力与毅力,还是被两位平凡母亲伟大的爱所感动,老天爷松开了已经捏住花儿的右手……
当初老天躺在天上的某片彩云上,遥望更高处的天,想着那些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对地上芸芸众生来说却关系到人生大事,甚至生死大事的心事儿,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一睡就是五千年。而现在,他醒了,觉得自己要干点什么了,不然一直憋到无聊、闷到烦躁就麻烦了。他看了一眼亘古之前就一直悬挂在幽冥之中,组成一个断线圆圈的十二颗星星,绕了绕头,数了数自己的九根手指头,不满地噘着嘴自语道:“差不多三百六十五万圈,咦,怎么才过了五千年呀?娘呀,你干嘛不让我多睡一会儿呢?知不知道醒着,又没事干,是多无聊的事儿啊?你个老古董,自己睡不着就来打搅我是吧?还是爹爹疼我、理解我,我说睡哪,他就让我睡哪。而你呢,我向你借五万年来打个盹,你倒好,才给我十分之一,真小气,哼!难怪爹爹老躲着你……”老天越骂越起劲,干脆叉着腰喷起了口水。
老天嘴中被他喋喋不休抱怨着的“娘”是时间,而被他不停地夸赞着的“爹”是空间。亘古之前,天地还未被某柄巨斧劈开时,那介于蛋清与蛋黄之间、为万物初始之状态的混沌还未诞生,时间和空间因为实在找不到除了对方之外的对象而走到了一起,他们生了五个儿子。老大叫老天,为了证明自己是有爱,并且博爱天下的爷们儿,就非要让自己的四个弟弟叫自己“老天爷”。老二叫青天,因为觉得自己在辈份上因几万年的“小小”误差而吃了老天的亏,所以就有意无意地“逼”着自己的四个兄弟,包括他的大哥老天尊称自己为“青天大老爹”。而那三个小的,对名称这方面就看得很淡了。老三叫苍天,是个很不幸的孩子,一出生就瞎了眼睛,稍稍有些自卑的他就拿了块布把眸子遮了起来,这一遮就是他的一生、他的永远。以至于除了生他的时间之外,没有任何存在见过他那双犹如阴阳鱼的瞳孔,包括其父空间,也因这一点,他的兄弟们便毫无恶意地对他开玩笑道:“苍天无眼!”不过他们确实都认为,青天的眼睛能辨是非黑白、明善恶正邪,是可以在他们五兄弟中奉为标准的瞳孔,连青天自己都是这么想的。然而,他们,包括苍天他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苍天的阴阳眼是一种让其母时间都要惊悚的瞳孔,能爆发出连同自我和亲人一同毁灭的恐怖力量,那种力量后来被称之为“恨”,也能迸放出开天辟地、起死回生、带给世界和平与秩序的力量,那种力量后来被称之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