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跑到别人的病房,敲开所有病房的门,
挨个儿告诉他们,我们廖智可以走路了,快起来看我们廖智走路!
所有的伤员都很兴奋,都出来看热闹。
有一个躺在病床上完全不能动的,连床都推了出来,坚持要到走廊上来看我。
那个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可以走,就是所有人的希望。
大家很好奇,也很紧张。
我站在病房走廊里想,完了,六步肯定是交不了差的,
照这种情形来看,他们甚至做好了我能跑能跳的心理准备。
我妈说,好了,廖智,你走给他们看吧!
1. 第一次行走,是被逼出来的
跳完《鼓舞》,我做了第二次截肢手术,两个星期之后拆线,接着准备装假肢。那个时候状态还非常差,因为我太瘦、太虚弱了。装假肢那一天,我的体重才50斤,可我的假肢重达20斤,我需要用50斤的身体,去指挥一个超过身体三分之一重量的东西。当时,我整条腿根本抬不起来,站在那儿都很费力,更不要说走了。
前三天去医院的康复中心,由于无法抬腿,我都只能站和坐,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就这样,都已经浑身大汗淋漓,哪怕空调对着我吹,还是不停地流汗。我的腿实在太痛了,两个星期前,我腿部的伤口刚刚拆线,还没有消肿。
我开始觉得,装假肢是一个很糟糕的过程。之前很多人吓唬我,说装完假肢我的肉一定会磨掉一层又一层,直到长茧。我听着就好恐惧,情愿不要知道这些。果然,到了练习假肢的时候,我的恐惧心理很严重,如果说疼痛占了三成,恐惧就有七成。说实话,我很害怕,觉得往前走几步,我的腿又会受伤。听说有一个小腿截肢的女孩,装假肢七年来,做了五六次手术,就是因为伤口磨破导致了反复感染。这件事情极大地暗示了我,加深了我的恐惧,我想尽可能保护好自己,不敢做太多的练习。因为我花了三个月之久来养伤,才终于可以站起来,我真的不想再受伤了。
我真正能松手走路,是因为一件戏剧性的事情。从我第一天站起来,我妈就特别开心,拿手机给我拍照,她很希望我能回到以前的样子。在她的想象中,我应该是装上假肢就能走路了,至少可以走几步。但是我不能,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呆站着,最多的一次走了三步,之后就倒了。我从我妈的眼神里看到了落寞。
第四天中午,趁我妈睡午觉,我让朋友陪我练习走路,因为我妈在场会让我感到有压力。我觉得,她是母亲,她心疼我会多过我心疼自己,我完全能体会她的心情。我对朋友说,今天我只要走六步,不要人扶,自己走六步,然后走给我妈看,这就是我的目标。
于是,从三步到六步,我练习了两个小时,终于达成目标了!我十分开心,让朋友推着我回病房。我妈早就醒了,看到我抱着假肢回来,就问我们去了哪儿。我说,妈,你知道吗,我可以松开手自己走路了,不信我走给你看!
我刚开始装假肢,我妈说了句“等一下”,就突然跑出去了。
我不知道她跑出去干什么,等我装好假肢,朋友便推着我出病房找她。我才知道她居然跑到别人的病房,敲开所有病房的门,挨个儿告诉他们,我们廖智可以走路了,快起来看我们廖智走路!
当时,医院三楼是骨科,都是截肢的,包括单腿截肢的,我们都装了假肢,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走。因此,所有的伤员都很兴奋,都出来看热闹。有一个躺在病床上完全不能动的,连床都被推了出来,坚持要到走廊上来看我。连护士站的人都被我妈给叫出来了。
那个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可以走,就是所有人的希望。大家很好奇,也很紧张,因为都没装过假肢走路,都想知道装假肢走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站在病房走廊里想,完了,六步肯定是交不了差的,照这种情形来看,他们甚至做好了我能跑能跳的心理准备。
我妈面对着“浩浩荡荡”的观众,很得意地说:“好了,廖智,你走给他们看吧!”
我只好低声对朋友说:“你在旁边扶着点,如果我走不了,你就随便找一个借口把我拉下来坐轮椅。”她点头说好。然后我就开始朝前走。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远远超过了六步,我沿着走廊一直走,走了好长一段距离。
我回过头来,对大家说:“好了,差不多了吧?把轮椅推过来让我坐下吧!”
我的朋友马上去推轮椅。可是前面有一位母亲,她的儿子截了一条腿。她说,等一下廖智,你先不要忙,等我一分钟。她飞快地跑到病房里,拿出一个手机对准我,说你再走几步,我给你录段像,我儿子坐轮椅出去了,等他回来,我就拿录像给他看,我要告诉他廖智姐姐可以走路了。
听完她的话,我愣了好一会儿,因为我真的已经走不动了。受伤的腿很痛,而且我很害怕,因为已经走了很远,而轮椅还停在出发点,如果我坚持不住摔倒了怎么办?但是我不能说,因为所有的人都很期待,大家都面带笑容,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我。
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朝前走。
其他人也纷纷说,等等廖智,我也拿手机来拍一个。
我一直朝前走。那几乎是我生命中最长的走廊,我不需要人扶,也没有摔倒。我就一直走,直到走廊的尽头。我长舒一口气,对朋友说,快点把轮椅推过来吧。
正是那一天,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第一次学会用假肢走路。那完全是个戏剧性的场面。那一整天我们三个人都很兴奋。到了当天晚上,轮椅队聚会的时候,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情。
大家都说,廖智可以走路了,她就是我们的福音,因为她可以走了,而且走得很好。他们鼓励我说,你以后可以经常在医院走,走给我们看。
就这样,我学会了走路。
2.面对真相:我不会走路
那天以后,我经常在医院里扶着轮椅走来走去,直到出院。
可是出院以后,我的情绪变得低落。因为我知道,那种走法是不正常的,那不是真的会走路,是被逼出来的。
其实,我只要扶着东西,就可以把大部分力量转移到手臂上。他们不知道,虽然我可以扶着轮椅在医院走来走去,看上去走得很好,其实根本就是用手臂的力量在撑着,有的时候,脚甚至是悬空的。所以那段时间,我变得很壮实,手臂也开始变粗。
我没有跟别人讲,除了我的朋友知道,其他人都以为我真的能走得那么好。其实这是一个欺骗了所有人的假象。那个时候,我心里很苦闷,因为我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周围的人迟早会知道,我也迟早要面对,我根本没有办法松开手走,我要扶着轮椅,把力量放在别的东西上作为支撑,才能前行。
一直到9月8日出院,我整个人都泄下气来,因为在医院里还好,有吃有住,有医院的人负责。出了医院,我觉得我面临很残酷的现实——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我要面对整个家庭的经济压力,我必须要快点恢复到能够正常生活,才可以去工作。做什么工作都好,我要赚钱养家。压力很快就把我压垮了,我连路都走不好,还怎么去生活呢?
我开始产生了排斥心理,有一段时间都不愿意装假肢了。我解释说,不舒服。我妈说,你都已经走得很好了。我说,我就是不舒服,腿肿了。那段时间,我找了很多理由。每天睡觉睡到中午甚至下午才起床,我整个人变得很颓废,就只想睡觉,觉得睡着了就可以逃避这一切了。
我每天让爸妈推轮椅,连大小便都需要父母来协助,根本不想再去驾驭假肢,因为这对我来说实在太痛苦了。每次一装上假肢,我全身都难受。一个人哪怕只是戴一枚稍微粗一点的戒指,时间久了,手指的皮肤都会很难受,更何况我那一大截的肢体都要被封锁在一个硬邦邦的、一点都不舒服的东西里,还会出汗。那种难受不仅仅是痛,更是因为身体根本就不喜欢被束缚。
那个时候是夏天,天气炎热时,汗被捂在里面,又热又痛。我双腿的痊愈情况又一直反复,一段时间好,一段时间肿,反反复复的,整个人非常难受。我那时觉得还是坐轮椅比较好,很舒服,腿能露出来,又不需要承受什么疼痛。
有好一阵子,我都没有再装假肢,爸妈也拿我没办法。有时候他们也会说,要不然你今天练练假肢,你都这么久没练了。我就说,练什么练。我很是心烦气躁,就是不想练。
有一天,我很晚才起床,想去厕所,就一直叫,却没有人理我。那时候,我已经出院,搬到离医院很近的一所房子里。当时我等了很久也没有人回来,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就从床上爬下来,跪在地上往前爬,出去找我的假肢。因为如果没有假肢,我根本坐不到坐便器上,那一刻,我发现假肢好重要,我必须要用假肢。
我爬出去,沿着屋子找,终于在沙发的背后找到假肢,便赶紧穿上,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到洗手间里。打开门,我看见地上有水,心里隐约觉得有一点不对劲,但是没有细想,果不其然,我左腿刚迈进去,一步都还没有走完,就滑倒了。
3. 不经历疼痛,就走不出自由
装假肢的人对光滑有水的洗手间地面,根本无法感知。所以,我一下子就滑倒了,跌倒的时候,也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倒下的,想不起来脚底踩到什么,就那么直挺挺地摔下去,头“砰”的一声就磕到了坐便器的边缘。
我当时就半晕过去了,头发散到坐便器里。洗过脏衣服的水倒在坐便器里,看上去一团漆黑,全是泡泡,我的头发上也全是泡泡。地上全是水。我使劲挣扎,却站不起来。假肢的脚底板不能活动,因此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有灵活的脚踝,我又因为一段时间没有练习,所以很久都站不起来。
好不容易才勉强站起来,我扶着洗手台,小心翼翼地往外走,突然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顿时被吓了一跳。镜子里面的人,左边额头上鼓起来一个很大的包;头发湿淋淋的,全是水;衣服湿透了;眼睑因为睡太久肿得像包子一样。
我站在镜子前,简直不敢相信镜子里的人会是我,怎么那么丑?我哭了,一边哭一边狠拍洗手台。我觉得有一肚子怨气想爆发,却不知道该怎么爆发,因为不知道去怪谁。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埋怨的人。我哭了很久,好像要把我身体里另外一个自己哭出来,随着眼泪冲走。
哭完以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担心妈妈看见我摔坏的样子。我什么都不想让她知道。我一整天都没吃饭,他们敲门,我就说我想睡觉,让他们把饭放在门口,待会儿自己出来吃。
我一直在想,我该怎么办?可能我真完了,人生没有希望了。因为对我来说,要想把假肢练习得很好,太遥遥无期了。有一些装假肢多年的人,走路依然很糟糕,要靠人帮助。我要练到何年何月,承受多久的疼痛,才可以走路呢?无助和恐惧的感觉压倒了我,我一整天都很消极。晚上我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不知道该干什么。
于是,我只好起来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西游记》,孙悟空正因为紧箍咒痛得不行。我突然觉得太理解他了。我坐在床上,想了很久。我必须做个决定,这样下去不行。我已经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再这样下去就要疯了。我有很多事情想不通,但是生活自然会给出答案。
我必须采取措施,要么练习假肢,要么坐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