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天蔡锷只是无意间走进八大胡同，走进小凤仙所在的青楼。他是威赫的将军，是民主主义的推崇者，而此时的袁世凯，却暗暗地为复辟做着准备。袁世凯不愿意将这样一位受人崇敬的将军放在云南那样广阔的天地里，在那里，他如林中之虎，没有羁绊，可以自由穿梭。于是，1913年，袁世凯将蔡锷召进北京，委以重任。那时候，蔡锷对这位大总统还存着钦佩之情，因为在大清王朝最后的光阴里，袁世凯曾经废科举、办新学、修铁路、练新军，给蔡锷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来到北京他才知道，袁世凯正在密谋恢复帝制。然而这时候的他，已经成了笼中之鸟，虽然顶着“始威将军”的名头，拿着五千大洋的薪俸，却都只是云烟片片；虽然袁世凯让儿子袁克定认他为师，还为他留着陆军总长的位置，但这些他都没兴趣。当他明白袁世凯的用意的时候，他已经无法飞翔了。
百无聊赖的时候，蔡锷在青楼里遇到了小凤仙。这样寻常的相遇，又像是早已约好。小凤仙并不是天姿国色，更不是万种风情，可是蔡锷却从她眉目之间看出了淡淡的愁绪，还有她骨子里那份傲然之气。而小凤仙也从蔡锷不凡的气宇中看出他非池中物，当然，她也看出他身上那浩然正气。其实那时候的他们，不同的身份，却同样的寂寥。或许，正是这样的寂寥，让他们的相遇显得那样自然、和谐。
美女与英雄，似乎总是难以分割。可小凤仙与蔡锷的相逢，却为旧有的剧情添上了新的色彩。他知道她的孤清，她了解他的无奈，只是见面的第一眼，他们便仿佛洞悉了对方的一切，悲伤和落寞，冷落和温柔。就像久远的时空里，静坐之人听到的那些泠泠琴声，巍巍乎如高山，洋洋乎如流水，只听琴音已明白弹琴之人心内的山水云月，风雨霜雪。要知道，当时的蔡锷是一身商贾打扮，而小凤仙轻易就识得他的真实身份和他眉宇间那份正直刚毅。而小凤仙身处青楼，蔡锷却一眼看出她心若莲花，自有净土在心间。这样的相逢，这样的相知，怎不令人神往！
那天，蔡锷为小凤仙写下一副对联：
自古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
他面前的女子灵慧秀雅，骨子里却分明有几分侠气。能在风尘女子身上找到这样特质的，世间又有几人？蔡锷找到了，所以他成了小凤仙的知己。于是这个眼高于天的冷傲女子，愿意为他付出一切。还有什么比为知己付出更令人欢喜的呢？
走出青楼的蔡锷，却仍旧被很多密探跟随着。袁世凯一方面为他营造了无限风光，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严防他逃离北京。这个诡诈之人很清楚放虎归山的后果。
蔡锷在严密监视之下，思索着自由的方向。终于他明白了，必须麻痹袁世凯以及那些爪牙的注意。于是，他在劝进表上签字，表示支持恢复帝制。同时，他不断地走向八大胡同那片烟花之地。当然，这时候他去的只有一个方向，那里有个清水芙蓉般的女子，静静地等待着他。那次相遇之后，小凤仙的心灵世界突然间变得温润起来，春风徐徐吹了进去，她便在春风里开出鲜妍的花朵，静默而欢喜。
当蔡锷流连于青楼，将寻欢作乐的姿态摆放在人们面前，袁世凯及他的眼线终于相信，这个威赫的将军真的堕落成酒色之徒，便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岂不知，蔡锷心中的信念从未改变，袁世凯复辟帝制的声音越响亮，他便越强烈地想要逃出樊笼。只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行走在青楼之间，虽然是为了给那些人造成假象，对小凤仙的情意却是日渐笃深。若青楼里没有这个女子，恐怕他在兴趣索然之余，也不会将假象造得那样逼真。
袁世凯的复辟计划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他眼见蔡锷花天酒地，醉意朦胧，也便忙着擦拭龙椅和玉玺，他必须在登基时给天下人一个干净的印象，可他是否知道，他已经为那段历史蒙上了一层灰尘。封建王朝已经沉入历史，他却想要让那吃人的社会死灰复燃！所以蔡锷必须离开北京，不管有多难。
小凤仙当然知道，蔡锷这样正义凛然的将军为何会徘徊在秦楼楚馆之间，无需多言，她都看得出他心中的郁结，也看得出他韬光养晦的策略。当蔡锷终于向她说出自己的计划时，她没有惊讶，她毫不迟疑地答应助他离京。只是心底，浮起了阴云。乱世的情，谁知道有没有明天，一旦离别，各自天涯，重逢便遥遥无期。她虽然希望他驰骋沙场，为心中的信念而战斗，但她毕竟是女子，离别二字，总是充满凄凉。
蔡锷表面仍然是醉卧花间的模样，可心底却一片清朗。他和小凤仙说出的计划，便是金蝉脱壳。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蔡锷已经忘记了自己将军的身份，只想在繁华之所流连忘返。而当那场雪如约而至时，蔡锷的计划终于实行了。为这个计划，他忍耐了很久。
那天，北京城里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蔡锷来到小凤仙的住处，仍是那副欢场买醉的模样，然后他们携手走出来，走向雪花飞舞的原野。那天的小凤仙一袭红装，走在漫天的雪花里，俨然是红梅一束，飘然让人痴醉。所有的人都相信，蔡锷和她只是走在踏雪寻梅的情节里，这仍是寻欢作乐的一种方式，所以袁世凯的密探并未特别留意。他们已经习惯了蔡锷那副模样。
但是蔡锷却独自走出那样的浪漫情节。当他们经过火车站的时候，蔡锷走了进去。他要去的地方叫远方。临别太匆忙，连几句暖心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只是默默地招手，走进人潮，走向自由的天地。而雪地上那痴情红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走向落寞惆怅。
然而当那背影终于消失在人海，再也寻不见，小凤仙的心反而宁静下来。她只是人世间最清冷的花朵，在喧嚷的人群里找到那么一个人，给了他千种柔情，万种宠爱，更为她心底的荒原种下绚烂春花，她已心满意足。而她将世间唯一的知己送到属于他的天地，更让这寂寞红颜心似莲花般清静。
她知道，这世界就算再冰冷再荒凉，至少还有一个人明白她心中的凄楚和孤寂。那么，所有的昏暗光阴都无需畏惧。心有所依，便是这种味道。那光景，冷清却安和。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人生一世，为知己付出一切，无疑是最大的快事，但作为女子，离别后的小凤仙还是一次次陷入思念的深渊。窗前的月光总是那样冰凉，梦里仍是当时的欢颜，而梦外却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偌大的北京城，仿佛只剩下她一个魂灵，独自面对人间的欢喜忧伤。在让她动心的人面前，她毕竟是个多情的女子，如今空荡荡的世界上，只有在报纸上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那稀疏的片语只言，无数次地温暖过她的心扉，可是那人却在几千里之外。当指尖只能触及窗口幽暗的流年，心底的悲伤早已逆流成河。
思念越来越深，人便越来越憔悴。那寂寞的窗口送走了无数云彩与雨滴，她就在那里默默地守着，看春去秋来。
千里之外的蔡锷，虽然那天走得坚决，但是心底却无限牵挂着小凤仙。临别那一眼，他何尝不是强忍着泪水，但是他深知自己身负的重任，便忍着心底的痛楚登上离京的列车。他回到云南后不久，袁世凯就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帝位，可是坐在龙椅上的袁世凯，心里是十分忐忑的，那天一不留心就让蔡锷逃离了他的掌控，须知天下人都知道蔡锷之大名，而此人是绝对不赞同复辟的。但袁世凯还是走上了皇位，他早已觊觎那把龙椅，此时便不顾一切地坐了上去，就像是迎接生命中最重要的洗礼，就像只需在龙椅上坐上几天，就能让整个生命辉煌起来一样。
那段时间的人们，是最惶恐也最不知所措的。辫子刚刚剪掉却又要恢复帝制，当历史被某些政客反复无常地修改，人们便只能在历史的缝隙里胡乱地呼吸。当然，袁世凯未能让死去的帝王制度活过来，他的皇帝梦做了一段时间就被惊醒了。醒来的时候龙椅已被撤走，他坐着的大地仍旧一片冰凉。梦太温暖，而现实太残酷。
惊醒他酣梦的正是蔡锷领导的护国军。回到云南后，他立刻组织了这支军队，北上讨袁。在他的信念里，不允许泱泱中华再次回到封建帝制的残破回忆里。而袁世凯的倒行逆施也招致全国上下的反对，于是，在1916年的春天，袁世凯的皇帝梦在内外交困中彻底画上句号，不久后，他就在绝望中离开了人世。袁世凯死后，黎元洪代理总统，任命蔡锷为四川都督。
尘埃落定后，蔡锷本来想到北京将小凤仙接到身边，却未能成行。长期的操劳早已使他心力交瘁，此时终于一病不起。1916年冬天，他在日本福冈医院沉沉睡去，再没有醒来。三十四年的戎马生涯，从此画上了句号。
千古的风流人物，在离去后都不过是一抹红尘里的细碎记忆，那黄沙漫漫的墓碑上纵然有再多鲜花，也不过只是透过幽深的时光浅浅地问候几句而已。所有的英雄都只留给人们威武的背影，在夕阳下无限壮美，然后淡淡散去，成为漫长岁月里的微小花草。可是有些英雄却格外醒目。他们壮美的背影里头，还藏着些许柔情。于是，他们离去之后，人们将那难得的柔情从他逝去的年华里拾起，细细端详，然后猛然发现，原来英雄可以儿女情长。
情之一字，何其美好，只是有些人不屑，有些人不敢，总之这样温婉的字眼被很多人涂抹得面目全非。而蔡锷和小凤仙，从未后悔过那次相逢。他们为在那样的年华里遇到对方而无限欢喜，只是人间的路太过曲折，只给他们那短暂的几个月，来诠释最美的爱情。从凉风习习的夏天，到雪花纷纷的冬日，他们总是相约着看黄昏的月，听窗边的风。似乎从来不需要言语，只是那样静静地走进对方的心里，感受时光的清浅。
蔡锷离去之后，小凤仙本已憔悴的身影愈加瘦弱。国民政府在北京中央公园为蔡锷举行隆重公祭，黎元洪、孙中山、段祺瑞等政界首脑以及各界群众前去参加祭奠，灵堂大厅摆满了花圈和挽幛。孙中山写的是：“平生慷慨班都护，万里间关马伏波”；梁启超写的是：“国民赖公有人格，英雄无命亦天心”。
追悼会开到中途的时候，小凤仙一袭白衣悄然而至，她只想再看一眼那个曾让她的生命充满光华的人。可是昔人已去，只将名字写在漫长的青史上，供人景仰。小凤仙还送去两幅挽联：
不幸周郎竟短命；
早知李靖是英雄。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她自比慧眼识英雄的红拂女，可此时英雄远去，只留给她满世界的凄惶。世间最难得的是知己，可从此后，无人能懂她心底的悲欢，时光也便从此黯淡下来，再柔媚的月光也无法将她心底的幽窗照亮。
萍水的相逢，总是让人惊喜，可是一别之后，流水依旧东去，浮萍已到天涯。她只是烟花一朵，却得英雄垂青，那寂寞的风尘岁月也就不算空洞。千古的风流，总是要经历雨打风吹。小凤仙和蔡锷的相逢，没有逃过命运的颠簸。可是多年以后，他们的故事仍旧在世间流传，那样清晰，那样唯美。只是当时，生死别离后，小凤仙消失在人海中，从此不知所终。
其实，无需探求她的去处，她就在人海里，守护着他们的故事，年年月月，这样就足够了。生命中有过那样绚烂的故事，便像是经历过人间四月天，感受过那温软和轻柔，再无遗憾。料想人海里独自看春秋变换的小凤仙，心里终究会回到平静，她有一个名字可以怀念，有一段故事可以回味，有一种相逢可以欢喜。只是红尘之外的我们，难免为她的生命暗叹。
那时候，有人蝇营狗苟地过日子，有人做着狂躁不堪的梦，有人不知所措随波逐流，而这个风尘女子，却以孤傲的姿态，将那份美丽的爱情轻轻陈放在一百多年前的人间，隔着昏暗的时光，这爱情仍如雪中梅花，俏丽地开放着。
知音二字，足以湮灭所有生死悲欢。聚也好，散也好，生命中有过高山流水的相逢，从此不再苍白；人间有过那样的故事，从此不再黯淡。
行文至此，不禁有些惶然。那些寂寞红颜，生命的路途各殊，却都飘零在尘世最冰凉的角落。不管当时多么华丽，离去之后只有孤独的背影，在斜阳里憔悴。历史没有为她们腾出角落来盛放绝世的芳华和才思、傲然和侠气，书写青史的大笔触不到这些红颜的欢喜与泪水，安恬和落寞，她们只能如秋叶般落入尘埃。
可是她们曾为渺茫的人间留下翠红点点，她们只是青楼昏暗灯光下最微小的生命，可是她们却将坚硬的人间点缀得明媚清婉。她们散落在天涯某些角落，青史上没有她们的名字，她们便在荒草间生长出来，柔柔地，掩映在青山绿水间。
可是这些红颜，毕竟只是烟花，在沧海桑田里瞬间绽放，便永远沉寂了。我们只好隔着厚厚的尘埃，向她们遥遥地问候几句，送上几行清浅文字。如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