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间的一切都只是一缕烟,那么,至少在三百多年前的江南,有过那么一个明丽娇媚的女子,手牵青山绿水的妩媚和温柔,一路悠悠荡荡地走着,经过烟花的绚丽、人世的飘渺、繁华的凋谢,走到了秦淮河清波的记忆里。江南那一片水波月色挽着她纤软的手臂,从未放开。她不属于天空的蓝,不属于水波的绿,可她早已在最深的红尘里,开出无比的鲜妍,她是柳如是。
无论如何,那段时光里仍然刻着无数的落寞惆怅。她只是一个风尘女子,像那绚烂的烟花,开着开着就会凋谢成尘埃。尽管她往来穿梭于一群青年才俊之间,但是谁又能明白一个烟花女子内心最深的苦楚?谁能为她拂去漫漫的烟尘,让她心中明丽的春天开得无边无际?最绚丽的烟花,往往有着最深的寂寞。繁华逐眼而过,落幕后就是一窗黯淡,无限的寂寥。
烟水之间,风吹着她衣袂飘飘;青楼之中,月照着她愁肠漫漫。那一段似水的流年,一个清丽的女子,穿过尘寰的纷乱,告诉每一片花草,每一棵树木,每一片云彩,她为它们守护最美的时光。遥遥望去,她在烟水之间,又在月光之上;她在凡尘之中,又在云天之外。
可是这样静美的女子,却在安详的夜色下,听到了铁马过冰河的声音。大明王朝最后的光阴里,泛着一道道苍白的光。那遥远的北方,朝堂之上的君臣,萎靡不振;而波光里摇曳的江南,士大夫们晃晃悠悠,不知所谓。而风尘之中的一个弱女子,却分明听到了马蹄声远远地传来,似乎随时都能叩关而入,将明朝最后的腐朽身体轻轻推入历史的烟尘里。
纷纷玄意领群姿,寂寞遥闻向楚时。
文学方须重邺下,乘传今更属龙池。
澄江历乱吴云没,洛浦皋烟帝子悲。
不是君才多壮敏,三湘形势有谁知?
扬舲历历大江阴,极目湘南才子临。
楚水月明人澹黯,吴川枫动玉萧森。
因看淮幕风云壮,未觉襄郧烽火深。
顾吾相逢增意气,如今无事只遥吟。
如果只是在云水之间看到那个清丽身影,谁能料想,这样柔情万种的女子,竟然能将文字出落得这样大气磅礴,这分明就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豪!后来的一切都证明,柳如是不仅有柔媚的一面让人怜惜,更有冷峻的一面让人景仰。在那样苍白的岁月里,她如露珠一般,轻轻柔柔却扑闪着晶莹的光华。
对于柳如是来说,崇祯十三年那个冬天,实在太过轻柔。那天,柳如是走出楼门,走向水波潋滟的地方。无人看见,在江南醉人的云水之间,一个弱柳扶风般的女子,驾着一叶扁舟,飘过涟漪一片,飘向一段相逢。
她早已在那样的水波里飘荡过无数次,一次一次将心事说给湖光山色听,一次一次将身影镶嵌在轻柔水波的梦里。而这次,她的扁舟飘过了尘烟,向着一个地方而去。那里,有一个人在静默的冬天里浅吟低唱。
半野堂。这样充满野逸色彩的名字,却又分明满含着无限的文采风流。当扁舟飘到这里,柳如是的心中有些惶然。那里有一个二十八岁考中进士,诗才纵横的风雅之人。可是既然飘然来到这里,总是要面对那次相逢的。
她敲响了那扇紧闭的门。开门的是一个白发的老者。他就是钱谦益,从这一刻开始,他将和柳如是的名字连在一起。
那一刻,曾任大明朝礼部侍郎,并且身为东林党领袖的钱谦益有些惊讶。他削籍归乡之后,深居简出,很少有客人来,没想到这样一个冬天的午后,竟然迎来这样一位秀丽温婉的女子。柳如是却是慕名而来,她早已听说钱谦益诗词文赋非一般人可比,总想着要一睹真容。所以她从她寂寞的楼宇出发,经历烟水,走向他的寂寞。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柳如是只是出于对钱谦益的仰慕,便毅然驾扁舟走向诗意盎然的“半野堂”,想必那一段云天下水波里的旅程,是充满了悸动和忐忑的。而一旦相逢,却又瞬间安然。一个妙龄的女子,一个白发的老者,就在那个冬天的午后,那个闲逸的地方,相遇了。柳如是早已期待这次相遇,尽管对面坐着的是一个鬓发苍白的人,可她只为那流淌的诗才而来,所以心里一片喜悦。
只有心中净澄的人才能坦然面对这样的相逢。相逢后,茶韵悠悠,诗情漫漫,风烟俱净,轩窗恬静。这么相映成趣的两个人,将那个寒意凛凛的冬日午后,装点得清幽闲雅。只需一些文字,一段思绪,就能为苍白的冬天画上黛眉;只需一片云霞,一丝柔情,就能为荒芜的尘烟点上绛唇。
那天之后,半野堂的气氛改变了。原有的静谧被相谈甚欢所取代,可以说,柳如是改变了那一隅天地的色彩。她的到访,让钱谦益久已荒芜的内心又荡起片片涟漪。面前这个女子,那样柔情婉婉,又那样诗才涓涓,让他无法不怜爱。当冬天所有的惨淡被赶走,就剩下自在的云朵、安详的落叶,倾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日子轻轻悠悠地流淌着,如门前安静的流水。踏雪寻梅、寒舟垂钓,试问这苍白的世间,还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情调?可是当时,他们就在江南那安恬的冬天,用这样的诗情画意,丰富他们相逢相知的记忆。
垂杨小宛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
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第二年,西子湖的画船上,他们完成了婚礼。是的,西子湖的湖水,倒影着两个自在的生命,一个俏丽红颜,一个白发老者。尽管无数人对钱谦益娶一个风尘女子颇有微词,但人们哪里知道他们用怎样的情怀和心境,将彼此心中的空洞填满。这一年,柳如是二十四岁,钱谦益六十岁。红颜恋白发,就这样超越了世俗所有的概念和规则,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从西湖的画船走向更远的山水。
于是,在最美的山色水光之间,人们经常看到两个身影,相依着,将柳色和月色、风雨和斜阳,揽入他们一起牵着的时光里。江南那没有尽头的诗情画意里,他们任意地行走着,一段段的霞光,一幕幕的黄昏,被他们游荡在湖水中的小舟,轻轻地载着,飘向快意和闲悠。山色妩媚,水波轻柔,人在画中游,时光那样清浅。
那些风轻云淡的日子,江南的记忆里有过这样两个人,一路欢笑,诗酒流连,从草长莺飞到秋叶漫天,从荷叶田田到白雪皑皑。红颜与白发,徜徉在山水之间,人间无比安详。
当多情的山水尽收眼底之后,他们回到了红豆山庄,这是他们最后的栖息地。钱谦益还在这里为柳如是建了一座“绛云楼”,把他的藏书都放在这里,也把柳如是那颗曾经颠簸的心放在这里。从湖山之间归来的他们,又回到了初见时的安闲日子。想必柳如是知道每一本书放在绛云楼的什么位置,想必他们也曾以此“赌书泼茶”,尽管年过花甲的钱谦益不如当年的赵明诚那样风度翩翩,可他满怀的诗情却也为柳如是营造了一段安谧的时光。或者说,他们各自丰盈的才气,将那时的时光打磨得精致而清雅。
清樽细雨不知愁,鹤引遥空凤下楼;
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兰舟。
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
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