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云楼。红豆山庄。只是这两个名字，就让人心驰神往了。那是一缕云、几颗红豆的相思梦；那是流水轻轻、时光静好的悠然安恬。站在如今斑驳陆离的尘事之前，想象那一缕淡雅别致的风情，总会不由自主地走进去，蓦然间发现，原来生活可以呈现那种颜色。可是也只是浅浅地一浮思而已，被俗事牢牢束缚的人们，总是挥不去那沉重的灰色，也挥不去身上粒粒的尘埃。那样的雅致情怀，也就只有在想象中粗浅地掠过而已。
在所有的时光记忆里，大部分的人都在喧嚣中走向灰暗和浮躁，只有少数人留着最初的纯净和平和，于是掀开历史的尘埃，我们看到了一座红豆山庄，看到一座绛云楼。当然，我们还看到一个清雅精致的女子。
其实，那已经是明朝末年，尘世早已呈现出一片繁芜，所有的生命都在等待着宿命的归结。当一个王朝走向尾声的时候，总是能听到绵长凄厉的哭喊声，只不过这样的声响无法唤醒沉睡的生灵，他们中的大多数选择随波逐流，于是这样的选择便为一个朝代早早地竖起了经幡。谁也无法挽起一个王朝即将僵硬的手臂，让它复活，可是当它覆灭的时候，他们不该立刻忘记了它旧日的风华，投入另一个王朝的怀抱，喁喁私语。幸运的是，我们看到一些人还在坚持，其中就有那个住在红豆山庄的温婉女子。
柳如是。在当时很多人的记忆里，她总是一身儒士的装扮，两弯如柳的秀眉，一双如水的眸子，当然还有一段天然的风雅。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即使是在那样荒凉冰冷的年代，也能凭着一身的才气，一种让人难以抵抗的气质，傲然地站在人群中，让人无话可说。她只需站在那里，便是最美的风景；她只需莞尔一笑，便是最暖的春风。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青山暮暮朝朝，就在她恬淡的心中；流水清清淡淡，就在她静美的魂里。现实那样不安，而她那样安详，如此的不匹配，却又那样自自然然。只因她将山与水、云与月深藏心中，揉成最绚丽的画面，于是，世间一切的山水云月都看到了她当时的妩媚与多情，也因她而更加明丽动人。就像一首情致唯美的诗词，镶嵌在一幅山水画中，互相映衬，相得益彰。
那是一幅画，可以融入万千风流；那是一首诗，可以摧毁一片荒凉。可是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她曾是一个风尘女子。那样繁芜的年代，那样的喧闹混乱，她从风尘中缓缓走来，抖落一身的尘埃，瞬间就成为世间最绮丽的风景，足以淹没所有的苍白和偏见。
一个生命，只要心底永远泛着静致的涟漪，纵然身处最大的漩涡，也总能借着那清幽的涟漪回到最初。柳如是从青楼走来，走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走到了绛云楼、红豆山庄悠闲的时光里，走到了我们景仰的目光里。她从未走出时光，当时光走过，她只是轻轻拂拭一下，然后随手拿起一支笔，写下淡淡的一些文字；或者坐下来抚一段琴，将琴声寄给云天和山水。
她只是一个女子，只是人世间一粒最小的尘埃，可是在历史的巨浪面前，她选择了生命和信仰的庄严。在那些明王朝士大夫纷纷扔掉骨气的时候，她却保持着那份坚贞。这就是她，柔软也坚强，任所有生命都随时间的江水而去，她仍在那段残破的记忆里，手牵一段月光，不肯离去。
野桥丹阁总通烟。春气虚无花影前。
北浦问谁芳草后，西泠应有恨情边。
看桃子夜论鹦鹉，折柳孤亭忆杜鹃。
神女生涯倘是梦，何妨风雨照婵娟。
这首诗名为《雨中游断桥》，料想当时的柳如是，曾经无数次地漫游在西子湖畔，而那里，不仅有一湖清水、一片杨柳，还沉睡着一个和她一样翩若惊鸿的女子，她叫苏小小。或许，经过西泠桥畔的时候，柳如是也经常为那个远方的飘零女子叹息过。
而我们，却会不由自主地想象一个场景：断桥边，春风旖旎，柳色依依，一个神姿仙态的女子，将婀娜如柳、淡雅如兰的姿态和气息，静静地映在西湖柔丽的水波里。而她雅静的面容下，藏着淡淡的愁绪。这样的情景，即使是在那个遥远的时空下，也会令旁人驻足。
生命的颜色从来都不是刻意去描绘的，柳如是的生命，一方面呈现了诗情画意的绚丽，另一方面又因拒绝随波逐流而呈现了冰雪的净白。她不止是一个单调的名字，她有更多的生命气质让人迷恋。她也许不需要把那一生演绎得色彩艳丽，但是偏偏她就住在那样的时光里，一个华丽的山庄，一座雅致的小楼，一段如画的爱情，一些悲伤的往事。当然，还有窗外那从未舍弃的山色水声、云情柳意。这样安恬的她，沿着大明王朝最后的叹息，走过一段不平静的路。可是我们远远望过去，她从未改变当时的模样，经常是一身儒服，一段风雅。
在很多人眼中，柳如是是“秦淮八艳”之一。那柔媚的秦淮河，纵然万种风情，却也比不了这小女子一身儒服下万千的才思。恐怕只有金陵那古旧的情怀，能配得上她黄昏时分那些琴声和忧伤。在那些流落江湖的岁月里，她就用琴声掩埋自己心底的伤痛和寂寥，而当她的琴声终于变得柔和，却又赶上了一个王朝的覆亡。她只想静静地穿过流年，可是却被岁月之河从小桥流水的恬淡中冲出，不得不面对离别和抉择。
她不需要抉择，因为她心底知道自己属于什么，她甚至不需要言语，人们已经从她庄重的目光里看到了神圣。作为女子她无需这样为一个腐朽的王朝坚持，可她却那样做了，只因她心存一份文人的骨气。而我们看到的情形是，众多汉族文人终于放下尊严，走上了满族人的考场和官场。顺应潮流虽然是一种不错的哲学 ，可是人们似乎忘了，生命中还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气节，比如尊严，比活着更重要。柳如是的坚持，就算有些盲目，至少为那些读书人留住了一丝颜面。
当她退出历史的漩涡，回到那片田园之中，又是那个精致的女子，品茗写诗，抚琴作画。日子缓缓凋谢，她却总是那副悠闲的模样，就像从未离去一样。
时间是最无情的江水，淘尽了英雄，淘尽了风流，也淘尽了兴亡盛衰。尽管那是一段摇摇晃晃的时光，一个王朝走到了斜阳时分，我们甚至不忍回到那时候，看那些王侯将相面面相觑、士大夫茫然不知所措的情景。可是远远望过去，一些身影飘飘洒洒，清清幽幽，如岸芷汀兰一般，倾泻着最美的芳华。就在那样晦暗的年月里，她们独自成为最独特最绚丽的风景，陈列于江南，将一条秦淮河浸染得更加妩媚动人。
其实，和远去的唐宋相比，明王朝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诗情缺失的时代，可就在那最后的沉闷气息里，却有那么一个女子，从青楼缓缓走出，走向人间，走向山水之间，走向红尘里最动人的风景。那是一个精致的女子，只需在水波潋滟的湖边，或者斜阳欲归的船上，那么静静地坐着，就已经用温婉牵住了柔软的时光。再将三两行诗句幽幽地吟出，天地间便只剩下那个娇俏的身影，让流年沉醉。
关于大明王朝，我们似乎只记得威武的朱元璋，风流寂寞的唐伯虎，吊死在树上的崇祯皇帝，引清军入关的吴三桂，打入北京城的李自成，还有一簇簇的太监，以及昏天黑地的政治斗争。那真的是一个思绪混乱，人性极度狰狞的时代。可我们还必须借着一点微弱的星光，回到那时候，不为看大明王朝濒临覆亡时悲惨的哀鸣，只为看那如风如月的身影，只为寻觅那一丝柔软的魂。
我们还是在秦淮河微弱的灯光里，隐隐看到了她。她是红尘里的一朵幽兰，可此时的她长在秦楼楚馆之间，静静地望着远方。
无论如何，“柳如是”这三个字还是很耐人寻味的。与同时期的李香君、陈圆圆、董小宛相比，她的名字带着浓厚的文人气息。当然，她还有过“柳隐”的名字，“我闻居士”的别号，可仔细思量，都没有“如是”二字更具韵味。那时候的人间，惨白的面孔上看不见几丝烟柳，几段霓虹，可是她看到的世界，却是妩媚动人、绚丽多姿的，因为她有一颗明净的心。其实一个人只要用心寻找，总能在最寻常的地方发现最美的风景。可是我们总是忙于奔波，经常连月光的柔、天空的蓝都遗忘了。
童年的柳如是聪颖灵慧，明眸善睐，可是这样一个明澈的生命，却注定要经历灯红酒绿的洗礼。因为家贫，小小年纪的柳如是，就被卖到吴江为婢。可即使是这样，命运也没有停止对她的倾轧。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在她最美的年华无奈地出现在烟花之地。那样纷乱的世界，可想而知，人群中穿梭陪笑的柳如是，经历了多少酸甜苦辣。而我们知道的是，柳如是娇艳如花，才气过人，很快就成了秦淮河炙手可热的名妓。对于一个青楼女子，这似乎是无上的荣耀，可是对于柳如是这个明媚的女子，那样华丽丽地绽放在众人中间，虽然有种放浪形骸的美，却总是含着许多幽怨和无奈。
风尘，那是一条风雨兼程的路，恐怕也只有柳如是这样内心澄清的人，才能在经过之后，淡淡地说一句：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可当时的柳如是，还是必须独自面对人世的冰冷。一个风雨飘零的乱世，一个柔如春风的女子，在人间最寂寞的角落里，飘飘荡荡，无处落脚。只是我们似乎看到，在她后来终于停泊下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丝尘埃，就像从未经过那些雨打风吹的时光一样。
那些飘零于江浙金陵之间的日子，对于柳如是这样诗情满怀的女子来说，虽身如尘埃，恐怕也是美好的。对于一些人来说，守着自己心中的日月，自由地行走便是最美的生活。湖山之间行走的柳如是，一双秀目流转之间，见山柔媚，见水多情，尽管生活仍是颠簸，却也能在偶然之间，卷起一些云水的温柔，剪成诗，向着更远的山水轻轻投去，那便是一次华美绝伦的对话，只是与她对话的，是那秀丽的山水、清婉的云月。
一个人，一颗自在的心，一段段洒脱的旅程。这样的旅程，有山和水的妩媚，有云和月的柔丽，飘飘荡荡，从日出到日落，从花开到花谢，走着走着，就走出了红尘，走向了时光深处。而那里，没有尘埃，没有落寞和悲伤，只有春花秋月、山水相依。
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
汉佩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
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这首《冬日泛舟》不知写于何年何月，但是只一个“愁”字就把那些旅途的静美击碎，本来明媚的天气立刻变得阴雨连绵。望断天涯路，眼前仍是“门前流水，念我终日凝眸”。流水东去是最真实的，年华正好也是真实的，却不得不飘零在尘凡最逼仄的地方，那宽阔的天地，有哪些草木花鸟是为她而生的呢？
不管她有多少才情诗意，不管她的画笔能画出多美的山河，夜凉的时候，素手调琴，却总是弹出淡淡的忧伤，无处排解。
虽然身为青楼女子，可是柳如是却眼高于天，对于一般士大夫，她最多只是逢迎一笑，然后就像抹去衣袖上微小尘埃一样，将其忘掉。她所结交的是那些才华出众，见识超凡的才子。只是那个时候，尘世一片荒芜，整个大地蔓延着一种萎靡的思绪，那样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可就是这样，柳如是还是从人群中找到了一个人。他叫陈子龙。
那是一个风度翩翩，气质优雅的青年才俊，是当时复社有名的才子。也许，只是初见时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就注定了一段情缘。一个风华绝代，一个风流倜傥，在细雨和风的季节里，如约相见。那么荒凉的尘世，那么静美的相遇，那么令人心动！
如果就此一直走下去，那么人间一定会多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可是这段爱情走着走着却走入了沉默。或许是性格不合，或许是心境不同，他们在经历了一段柔软时光之后，终于在一个细雨黄昏了断了那段情缘。他们没有太多言语，只是默默地背向彼此，走向各自的悲伤。
若能守着对方，走过命运的荒原，多好！可是世间很多美好，都会破碎和凋零在不经意间。在后来的日子里，柳如是也时常想起陈子龙这个名字，也知道他在反清运动中投江而死，可是那些往事却早已杳如尘烟，一去不返了，每每拾起也只不过淡淡一笑，为生命中有过那样的相逢而欣慰罢了。
总是有很多人在爱情结束之后生出怨恨，其实人生一世，如镜花水月，一晃而过。爱情纵然掉落，毕竟给过我们欢喜，这就足以让我们回味一生了，又何必怨恨？倒不如把那些回忆好好珍藏，安放到时光静谧之处，老去之时，若还能找到，定会欣喜无限。
最深的红尘，最美的年华，最动人的相逢，落寞之后，也不过留下一窗幽暗，供人唏嘘。失去爱情的柳如是，还得在那花月醉人、人影错落的地方徘徊，只不过她有琴声为伴，诗画为邻，才不至于让那静美的性灵走向荒芜。
可她毕竟有一颗善感的心，一双清灵的眼睛，窗外的一切都在提醒她春去秋来、云开花谢，于是她一次次地提笔，写下自己无人能懂的心事：
轻风淡丽绣帘垂，婀娜帘开花亦随。
春草先笼红芍药，雕栏多分白棠梨。
黄鹂梦化原无晓，杜宇声消不上枝。
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
这样的春天，暖风吹得人间柔媚，花开在心间，草绿在风前，雕栏玉砌的地方，她悄然站立着，听那风声和鸟语，看那春色和柳色。却在不经意间，生出些许恨意，不恨那些憔悴的从前和现在，只恨那些莫名而来的雨丝。这样的窈窕春色里，她却任思绪飘荡出去，飘到秋光里，飘到云天里，飘到一望无际的春愁黯黯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