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无耻过。霍去病骑在马上，仍旧微笑着，任由马或快或慢地向前走。天已渐渐放亮，路短人稀，偶尔有几名行人路过，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无精打采、一味傻笑的年轻人，指着他脸上的道道血痕窃窃私语，悄悄回避。
从前，曾有个属下的媳妇告到自己这里，告她的相公负心薄幸，霍去病立马叫人打了那人一百军棍。现在，去哪里找棍子呢？霍去病四处张望着。前方，两名青年男人骑在马上迎面而来，和霍去病的马擦肩而过。“等等。”
两个青年男人愣了愣，对视了一眼，勒住了马缰绳。
“帮个忙好吗？”
没找到棍子就用马鞭代替。两百鞭，大将军领头犯错，再加一百。
“抽我。”霍去病把马鞭交到了其中一人手中，飞快地脱光了上衣。身上陈年的旧伤疤让那人吃了一惊。那人踌躇着把马鞭递回来，摇了摇头。
是，萍水相逢，人家凭什么卖力气打自己？霍去病疾走两步，从扔在地上的衣裳里取出一锭金子。
“抽我。”霍去病把金子递给那人。人家一定以为遇到了疯子，出钱请人抽自己。可那两人望着那锭黄金，仍犹豫着不动手。是吓着了吗？霍去病回头打量着这两个人，穿着朴素，不太像很有钱的人。这时，那人似乎察觉到了霍去病的怀疑，忙接过黄金，举起鞭子试着抽了一鞭。
“使出你最大的力气！”
那人终于使劲抽了起来。霍去病的后背马上多了数道深深的血痕。疼痛让心里轻松了许多，也让头脑清楚了许多。
“行了吧？”那人问。
“不行！继续抽。”
“要不……这金子我们不要了，您找别人帮忙吧。我们得赶路。”男人把金子放回霍去病的衣服上，和另一人走了出去，就要上马。
“回来！”霍去病忽然扑了上去，一手一个，将两个男人从马背上拽了下来。二人见势不妙，忽地从马背上抽出刀来，朝霍去病砍去。霍去病迅速躲过，握住一人持刀的手腕，将另一人踹飞。男人正要爬起来，却被扔过来的另一人撞翻，霍去病用夺过的两把刀顶住二人的咽喉。“汉家的刀使着不称手吧？”
“壮士饶命……”两个男人惊慌失措。
“刀虽然是汉刀，用的却是匈奴刀法，瞒得过我吗？快说！谁派你们来的？”
长安的大街上，人们正在不解地围观着。交头接耳，或热情挥手、或嘻嘻发笑……
不管有多少人围观，霍去病都一言不发。此刻，他正牵着一匹马，穿着被小七抽破的衣裳，脸上挂着被抽出的血痕，面无表情地向前走。身后还跟着两匹马，马上捆着那两个狼狈兮兮的男人。
一队汉军迎面而来，驱散了恋恋不舍看热闹的路人。一名校尉在霍去病面前跪下。“大将军您可回来了！卫大将军和漆雕将军被江充抓走，下入天牢了。”
见到手持利剑、杀气腾腾的霍去病，江充府门口站岗的士兵吓坏了，忙掉头跑进了府内，哆嗦得几乎连大门都关不上了。
“咚”的一脚，是霍将军在踹大门。江充府的士兵们像炸了锅一样，四处逃窜，只有几个人本能地用手撑着大门。霍去病后退几步，一阵助跑，猛地一脚踹飞了府门……没有遇到反抗，院子里几十名士兵跪在地上纷纷磕头求饶。
“我只取江充一人性命！”
“直指绣衣使者大人一直在宫里陪伴陛下，这些天一直没回府。”
没过多久，一名宦官朝着金銮殿飞奔而去。“皇上！皇上！直指绣衣使者大人的府邸被……被骠骑将军一把火烧掉了！”
刘彻和江充吃了一惊。“好啊，烧得好！让他烧！朕再赏直指绣衣使者一座比现在气派十倍的豪宅！”
刘彻气坏了，把龙案捶得咚咚响。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了一阵吵嚷声，听上去是一群宦官在阻拦霍去病。江充在刘彻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陛下，臣不能总躲在陛下的翅膀下做缩头乌龟，望陛下能容臣和霍去病一决高下。”
“决什么高下，又不是没决过，你退后边去吧。”江充应声从屏风后退了出去。
“让他进来！”刘彻拍案而起，找了根大棒子握在手里。
“喏。”宦官匆匆跑了出去。
等霍去病进来时，刘彻却愣住了，有点想笑，又有些心疼。霍去病像个孩子一样气呼呼的，衣裳破破烂烂，脸上布满了鞭痕。
“看这脸上身上，七老爷抽的？”
霍去病没有做声。肯定就是了……“你是来割江充人头的吧？把七老爷的人头给朕，朕把江充的人头给你。”
“陛下对七老爷在新余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为何还要臣去碰钉子？”
“你现在也知道那是钉子了？当初那股狂劲儿呢？既然拿不出七老爷的人头，那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愿赌服输。臣这颗脑袋，陛下随时可以拿去！”
“人头暂且给你记下。火烧江充府，擅闯未央宫，就这两条大罪，就够再割你一颗脑袋的。来人！将这个胆大包天的霍去病给朕打入天牢。”
两名侍卫闯了进来，就要来拿霍去病。
“等一下。那能否把我舅舅和漆雕烈放了？”
“不能。”
“那好吧。眼下有一件军国大事，陛下交给江充去办吧。臣从新余回来的路上，抓到了两名匈奴奸细，是大单于伊稚斜去联络淮南国谋反的密使。”
“哦？”刘彻沉默地坐了下来。这的确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淮南王一直是刘彻的一块心病，其人文韬武略，才华盖世，在南方一带广纳人才，势力甚众。虽然刘彻已对他有所防范、压制，但是他韬光养晦，深得黄老斡旋之法，一呼百应、瞬间举事的根基并未动摇。
此时，汉家因为连年与匈奴作战，加之开通南夷道，修建夜郎道，耗资巨大。各地田地荒芜、财资匮乏，百姓已经不堪重负。山东一带黄河泛滥，灾民暴乱时有发生。可是，汉家对匈奴的最终胜利已指日可待，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淮南王果真联合匈奴，南北夹击，汉军必定疲于应付。到那时，各个心怀叵测、自命不凡的诸侯王必定乘机反叛，重演七国之乱，到时军阀割据、汉室飘摇、群雄逐鹿、天下大乱。
是该让卫青出来的时候了。在那个肮脏阴晦的牢里关了这些天，他不会病得不能上战场了吧……刘彻的心紧张忧愁得缩成一团。
“卫大将军，陛下已经赦免您了，请吧。”
一名狱官来到了卫青的牢房前，恭敬地伺候着。卫青走出牢房，差点和霍去病撞了个满怀。这个愣小子，不知道又犯了哪门子事。
眼见舅舅盯着自己，霍去病尴尬地笑了笑。
“舅舅，去病无能，没能为您出这口恶气。您放心吧，陛下就是怕我杀了江充，没别的意思。他放您出去，一定是为了匈奴奸细的事。”
果然没有料错，这个愣小子找江充去了。“去病，你该收敛收敛了。陛下没有错，他这么做可以杀一杀你的气焰，也杀一杀卫家的气焰。”
舅舅竟然一点不生气，不委屈。好像坐牢是理所当然的，江充的陷害也是非常合理的……霍去病一时若有所思，走进狱官为他打开的牢门里去了。
卫青来到了漆雕烈的牢门口。“漆雕将军再受几天委屈。卫青既然出去了，漆雕将军出狱的日子也不远了。”
“大将军保重。”漆雕烈感激地望着卫青，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通道的尽头。卫大将军就是这样，任何环境中总是那么清醒、镇定、统揽全局。漆雕烈不禁想起那句儒家的格言：君子与道共存，须臾不可离，造次必如是，颠沛必如是！
原来漆雕烈就在附近坐牢。霍去病隔着牢门叫起来。“漆雕将军，东西已经帮你带到了。她让我给你带句话，说他们母子这些年蒙草鞋大侠照顾，过得很好。她早已原谅你做过的事情，你的好兄弟泰仲一定也会原谅你的。”
“多谢大将军……多谢大将军……”漆雕烈从没有这样激动过，多年的重负终于放下了，泪水轻轻松松地淌了下来。
听漆雕烈的声音有点变调，霍去病愣了一下，明白了什么，促狭地笑了起来，忽然又大声喊起来。
“漆雕将军，怕你们之间，还不止这点事吧？老实交代……”
没有回答，就是有事。霍去病蹲在墙角，捂着嘴笑个不停。
就在一个时辰以前，江充的肺都快气炸了。在天牢大门外迎接卫青的竟然是平阳公主的车驾。
这个寡妇，看来是等不及了。江充在第一时间就报告了刘彻。并正义凛然、慷慨激昂地把这种违制行为祸国殃民、淆乱纲纪的后果强调了一番。
此刻，江充、卫青和朔大人正在议事的宣室等候皇上的到来。很快，刘彻就过来了。江充心想皇上，第一件事肯定是痛斥卫青，然后按律发落，可是皇上议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是一封写在羊皮上的密信，正是霍去病截获的那一封。卫青一眼认出正是中行说的笔迹。这个淮南王，近年来一直云山雾罩；而中行说更是诡计多端，虽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从北地捣毁的几个匈奴的联络点，的确可见诸多二人来往的端倪。
与诸侯王的关系，一直是压在刘彻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超过南越，可比匈奴。而且问题更复杂、更难处理。诸侯王既是皇亲，又是敌人，可以硬又不可太硬。一番思虑商讨之后，刘彻拿定了主意。
“虽然截获了匈奴人的密信，但毕竟难辨真假，是伊稚斜的离间之计也说不定。因此，朕想到下面巡查一番，一来探探淮南国的虚实，二来看看各诸侯国是否也有谋反的迹象。”
难道除了让陛下以身涉险，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卫青思忖着。“陛下，若只是伊稚斜的离间之计反倒好了。万一是真的，陛下此行可是万分凶险。”
“凶险？朕什么时候怕过凶险？你在大漠深入匈奴腹地千余里就不凶险吗？朕意已决。不必再议了。”
是的，如果是个毒瘤，始终要挑破。对付诸侯王只有陛下亲自出马，示以亲情、晓以皇威……甚至发挥诱饵的作用。对付匈奴派出将领即可，平定诸侯，却不得不如此。卫青沉默了，朔大人还想说什么，被刘彻打断。
“别说了。回去准备准备吧，这两天就要启程。卫青，你留下来。”
朔大人和江充闻言，施礼告退。一定是追究卫青和平阳违制之事，江充一边走，一边快意地笑了。朔大人瞧着江充，也笑了起来。
朔大人心如明镜。此次出巡非同小可，一定会有一个周密的计划。而这个时候，皇上最依靠的人就是卫青。
“卫青会带领三万人马提前前往淮南国周边布防，缘由是为皇上亲巡保驾。由霍去病带领一万羽林精锐和陛下同行，随驾护卫，一旦有异动发生，即可互相呼应，保全万一。”一则一探虚实，万一发生叛乱，则由卫青平叛，霍去病护驾返京。
“淮南王居心叵测，到时一定要见机行事。”刘彻说道。
卫青点点头。二人开诚布公，设想了多种可能以及相关破解之策——包括匈奴及淮南王周边诸侯王的异动。刘彻悬了多时的心终于放下了许多。卫青的学问见识、应变斡旋绝不在淮南王之下，军事行动能力更是超出，此行虽然有冒险成分，但只要依此运筹动作，最终一定会决胜千里。
时间已近傍晚，刘彻一直将卫青送到大殿门口。今天才出天牢，明天又要领军出发，刘彻有些愧意。
“……陛下，臣有一件私事。”卫青停下了脚步。
“什么私事？很重要吗？”
“对臣很重要，对平阳公主也很重要。”
刘彻已经把江充告状的事忘记了。原来江充说的没错，卫青真要违制。刘彻一时为难得直跺脚。“卫青你想破罐子破摔？平阳公主要为夏侯颇守孝三年，你现在提出来这事，你不怕天下人戳你们的脊梁骨吗？”
“天下人若想戳卫青的脊梁骨，卫青的脊梁骨早就被戳破了。”
“唉，其实朕也不相信你跟碎儿真的有事，但朕也不相信江充能骗朕。他为什么要骗朕？”
“江充大奸若忠，陛下一定要提防这个人。否则，将来必会酿下大错。”
卫青非议朝臣，这是头一次。刘彻有点不高兴：“说你的事吧。这事要在以前也就罢了，重修礼制是朕提出来的。你就不能再等等了？朕要是准了你，就是在打自己的脸。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回来再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