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向青找宋小桃谈了话,问她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还问了她父母的情况。晚上,宋小桃说自己心情不好,大家也都觉得无趣,刘平在排班的时候说:“小桃今天好好休息,啥都不要想。”
宋小桃上床就躺下了,大家都把每天上床时候的一阵热闹的谈话省略了,都静静地躺下各想各的心思。
宋小桃说:“你们不要受我的影响,你们该干啥还干啥,我先想想心思。”
大家知道宋小桃的死刑复核快下来了,心情都很沉重。虽然她是一个抢劫杀人犯,罪有应得,但她也是和大家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人,天天在一起吃饭,在一个床上睡觉,现在她还跟大家说着话,说不定哪天她的死刑复核一下来,她就成为一具僵硬的尸体了,这个现实大家都不能完全接受,心里总觉得别扭。
宋小桃今天心里有事一直睡不着,瞪着大眼睛看着屋顶,到了二班的时候,她又哭了起来,她用被子捂着头,不住地抽泣。地下值班的人明明知道所里规定睡觉的时候不准蒙着头,但也不敢说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不敢走开。好在宋小桃并没有制造什么麻烦,只是折腾着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很早就来提审宋小桃,当听到“宋小桃提审”的时候,宋小桃浑身一抖站了起来。大家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都假装不知道,谁都不愿意把这个事实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宋小桃的眼神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双肩颤抖着,嘴唇如一张洁白的纸。她望了望大家,无言地走出了监室,铁镣的咣当声划破了监区的寂静。
法院就地宣布了宋小桃死刑执行判决。
“你有什么遗言要留吗?”法院的人问。
“没有。”宋小桃目光呆滞地摇了摇头。
“你要是有什么话也可以写下来。”
“我给谁写?我又没有其他亲人,就一个老公,我给谁写?”
“那……”法院的人问,“你还要留录音吗?”
宋小桃依然摇头,她默默地坐在那里,心中的那份哀鸣,那种对死亡的恐惧与无奈,从她落寞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
“向队,你有烟吗?”宋小桃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问道。
向青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兜,向青是不抽烟的,她也最反对女人抽烟,她哪里来的烟?但这个时候,向青没有反对,她向在场的其他队长要了一根烟为她点上。
宋小桃小声说:“谢谢你。”一支烟在宋小桃手里燃着,她几乎没有吸一口,依然是目视前方,不知道她此刻想到的是什么?
因为宋小桃家里没有其他亲人,亲属接见就省略了。前面的程序走完,还要回监室吃最后的一顿饭。向青和几个队长把宋小桃送回监室之后就到监控室看监控去了,队长们是想给她们一个话别的空间。
宋小桃坐在床中间,04监室的其他人都围坐在她的周围,刘平给她点了一支烟,李红霞和王丽娜都在为她夹菜……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
闻茹端起一杯饮料,故作高兴地说:“来,我们04的姐妹一起来干一杯,没有什么祝愿,就为我们以往相聚的情谊,为我们曾经的友谊干一杯。”
“好,好,来干一杯。”所有人都一饮而尽。
大家又沉默了,孙秀莲说:“别都闷着,说说话,要不大家都来唱个歌吧?”
“好。”李红霞说,“还是我来唱《干杯,朋友》吧。”
“好。”大家还鼓起掌来。
李红霞低声唱道: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
干了这杯酒
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
一醉到天尽头
也许你从今开始的漂流再没有停下的时候
让我们一起举起这杯酒
干杯啊,朋友……
李红霞哽咽得唱不下去。
死刑?一个与自己天天交谈,感知彼此内心情感的人,马上就要永远地消失了。不管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管她有多大的罪过,在这一刻,大家的心里都涌现出难以割舍的情绪,监室里的每个人此刻都想到了各人的案子,悲悯着各自不同的对象,无尽的悲伤像脱缰的野马,不约而同地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奔跑出来,化作了与宋小桃抱头痛哭这一个简单的动作。
监室的门打开了,宋小桃平静地说:“我的时间到了,姐妹们,你们多保重……”
大家的心头似有千斤重担压着,眼泪不能挽回任何东西,只能在这种生离死别的时刻平添许多悲切。一个生命就这样画上了一个不光彩的句号。
宋小桃被拉出去的时候,警察给她戴上了头套,一直神情平静的宋小桃突然叫了起来:“向队,我要跟向队说几句话,向队!向队!”
所长急忙把向青叫到她的跟前,向青说:“我在这儿,你有什么话就说。”
宋小桃因为激动,语句不是很有逻辑,声音很大地说:“我想说一声谢谢,我要谢谢你们,我在看守所吃得好,所长对我好,队长们对我好,同监室的姐妹们对我好,我要说一声谢谢!向队,求你握一下我的手,只有碰着了你的手,我的心才会平静。向队,你握握我的手吧。”
“我在这儿,我的手在这儿。”向青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宋小桃那双颤抖、冰凉的手,把她送上了警车。
宋小桃还在叫:“向队,下辈子我一定早一点儿认识你,我一定做个好人,我会记住你说的话的,我再不会犯错了……”
“向队,我知道我错了,我错了!”
一种悲鸣不可抑制地涌上了向青的心头……
宋小桃走了之后,大家的心里都不舒服。过了好几天,04监室又来了一个新人,半夜正好王丽娜要去上厕所,刘平让她给新人做安检。不料那个新来的女人一见王丽娜就冲上去与她厮打起来,慌得大家都起来拉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俩拉开。
新来的女人气愤地冲上前去还想跟王丽娜打架,被刘平一巴掌打开:“眼睛里还有没有人了?一进来你就这么猖狂,这还得了?给我站开,谁要再动一下,我两脚踢死她。”大家都泄气了。
值班队长来了,她在风口问道:“咋啦?新来的受欺负啦?”
刘平气还没消,说道:“谁敢欺负她?她是哪吒的妈。”
队长说:“都放老实点儿,三更半夜的这是想干什么?这是看守所,不是你们随便撒野的地方,现在都上床睡觉,谁再动手,我就按违反监规处罚。”
队长喊:“值日生。”
“到。”
“仔细安检,检查完了安排休息,给我看住了,等明天再处理。”
“是。”
刘平嘴里骂着,亲自给新来的做了安检,然后把她俩分开安排睡觉了。大家都从她俩刚才的打骂中听出来了,她就是王丽娜在外面的情敌,王丽娜砍伤的孩子就是这个女人的孩子。闻茹被惊醒了就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在自己心里感叹道:唉,这帮可怜的女人呀,为了一个男人争得你死我活,孩子也跟着受了伤害,自己一个个都弄到牢房里来了,这是何苦?这个男人就这么好吗?就值得这些女人为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现在两个人都进来了,而那个男人还在外面逍遥,谁知道此刻他又搂着哪个女人在睡觉呢。闻茹不禁为女人伤感起来,越发睡不着了。不知是哪个今天睡觉还扯着呼,搅得她心里更烦。
刘平这个、那个地骂了一阵,刚刚安静下来,小哑巴林莉突然啊啊地大声叫了起来。
“咋啦?今天都疯了?”刘平翻身起来骂道。
“啊,啊。”小哑巴指着李红霞不停地叫,大家就预感到出事了,刘平掀开被子一骨碌坐起来,连滚带爬地过去看李红霞,只见她用自己的胸罩带子紧紧地系住自己的脖子,脸已经憋得通红,呼吸被憋在喉咙口,不畅通地发出类似于呼噜的声音,嘴里的舌头因带子勒得太紧而吐了出来,手脚机械地痉挛着。闻茹刚才听到的呼噜声原来就是从她这里发出来的。
“快,快按警报器。”刘平吓得手足无措。
“快把带子解开。”刚刚跟王丽娜打架的那个女人喊道,“都让开,把她放平。”
那个女人麻利地上前解带子,但那条胸罩带子是有弹性的,因为她系得死,一时解不开。女人很有经验地把一根手指头伸进带子里,使劲把靠近气管的地方抠出一个小小的空隙来,让气管不受挤压。
这时接到报警后的值班队长都打开铁门冲了进来,女人喊道:“快找一把剪刀来。”
一个队长转身出去很快就拿了一把剪刀回来,一下就把带子剪断了,大家赶紧围拢来看李红霞,只见她气若游丝,基本处于昏迷状态。
“红霞。”
“红霞。”
“别叫,都让开。”女人说,“把她的手脚都放平。”
女人跳上床,掰开李红霞的嘴,对着她的嘴吹一口气,然后把头偏开停一下,再吹一口气,如此反复……医生赶来的时候,李红霞已经慢慢缓了过来。医生又给她做了检查,见李红霞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大家才放下心来。
医生和队长又嘱咐了一阵才走,刘平摸着一脸的冷汗说:“老天爷今晚咋把这个救星送来了?你是干啥的?”
王丽娜说:“人家就是医生,还是院长哩,不然咋能贪污受贿?”
女人又想跟王丽娜干仗,被刘平拉住了,说:“都少说两句,在外面就是冤家对头,进来了就都是姐妹了,都不要说外面的事儿了。就算是给我面子,大家都不要吵了。”
闻茹说:“难怪你这么专业,今天多亏了你,不然后果就很难预料了。”
院长还没有开口,王丽娜就说:“她不来说不定李红霞还没有可乘之机哩,害了人家还成救星了。”
“闭嘴!”刘平恼火了,“你烦不烦?我刚刚说了不要带着气说话,你没长耳朵呀,都不要惹我烦,我可不是泥捏的,都睡觉。”大家都上了床。
刘平想了想又骂马文华:“连哑巴都发现了,你咋就像个死人呢?狗日的,睡觉的时候是个死人,值班的时候也是个死人,你能干啥?还是非得很,管这个闲事儿,管那个闲事儿,你给我等着,哪天我烦了,看我怎么收拾你。”马文华一声不吭。
向青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听到李红霞想自杀的事情,惊得手脚都软了,她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赶到了监区。很快,全所都知道了这事儿,所长当即召开了全所民警大会。在会上,所长一改以往和蔼的神情,语调激烈地狠狠地批评了向青和女队,向青的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惭愧。向青想到自己为了把女队的工作抓好,想尽了办法,日日夜夜都在监区与这些在押人员在一起,跟她们聊天、谈话,时时注意她们的思想动态,维护监区的稳定,连自己的女儿周末回家,都没有时间给她做一顿像样的饭,真是做到了想她们之所想,急她们之所急,日日操劳、夜夜悬心。可是到头来,一句好话没有听到,却被所长措辞严厉地一顿骂,向青确实难以接受,委屈的泪水在她的眼眶里直打转转。
所长发了一通脾气,语气稍稍平和了些,又强调监区安全的重要性和严肃性。向青转念一想,也觉得自己确实有错,这次李红霞是自杀未遂,假如她真的死了,后果将会是什么?不光在看守所,就是在全省,乃至全国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就连自己身上穿的这身警服,还有自己为之奉献、为之奋斗的警徽都要拿下,这和挨几句批评孰重孰轻呢?其实,不管是自己做出了多大的牺牲,还是所长的一顿批评,都为的是一个目标:那就是确保监区的安全。这不也是自己工作的职责吗?如果自己的工作做到了位,没有了一点儿漏洞,李红霞就不可能有可乘之机。由此可见,自己的工作还是没有深入进去,自己还没有尽职尽责,所长的批评是对的,自己应该接受。向青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待所长讲完,她就站起来主动检讨了自己工作的失误,并表示自己会把后续工作做好,一定不让女队再出类似的事故。
向青回到监区,就把李红霞带到了办公室,她要跟李红霞好好谈谈。她见李红霞的脖子上有一条明显的勒痕,心里又是恨又是难过,她不知道是应该安慰她,还是应该责怪她。向青久久地看着她,半天没有开口。
“向队,你们不该救我,我真的想死,我的案子这么大,反正迟早都是个死,还不如我自己解决了干净。”
向青说:“法院还没有判下来,你自己就给自己判了死刑?”
李红霞说:“向队,你不要安慰我了,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最清楚,我想跟你讲一讲我的事儿,你愿意听吗?”
“好,我愿意听。”向青知道现在劝她什么都没有用,就干脆搬了把椅子坐下,真诚地望着她,让她尽情倾诉。
李红霞说:“向队,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我爸爸嗜酒如命,天天除了喝酒,什么都不干。我是跟我奶奶长大的,上高中的时候,我奶奶也去世了,我也就辍学了。我开始自己打工挣钱养活自己,但我爸爸天天都去找我要钱,只要不给,他就摔东西、打人,谁都没有办法管他,我每月打工挣回来的钱还不够他喝酒的。后来我认识了一个人,他是做生意的,他对我很好,我俩就恋爱了,可是我后来发现他是贩毒的,我就想跟他分手,可是他说我爸爸从他那里借走了不少钱,他还拿出了我爸爸给他写的欠条,他说:‘你说我贩毒有什么证据?但你爸爸借我的钱确实有欠条的,我要去告他,让警察把他抓起来。’他毕竟是我爸爸呀,我又不忍心看着他去坐牢,只好算了。后来,我为了还他的钱,就主动要求给他送货,我跟他说好了,我给他送完这趟货,他就把我爸爸的欠条全部给我,结果,在送货的时候出事了。三千克呀,向队,怎么也是个死,等着人家把我枪毙掉,还不如我自己解决算了。”
李红霞讲完,平静地站着等待向青发表意见,而向青的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的难受,她再一次证实了自己的看法:这些犯罪的人,并不是本质上有多坏,而是这样和那样的原因,导致了她们走上犯罪的道路,向青觉得法律的意义,并不在于最终让所有人都去坐牢,还应该具有教育、挽救的功效。看着这些误入歧途的人,每个有正义感的人都不能袖手旁观,向青决定要挽救她们的生命,还要救赎她们的灵魂,不能让那些真正危害社会的人逍遥法外,而认罪伏法的只是一些弱势群体。
向青说:“你不要灰心,现在真正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你争取立功,把让你送毒品的人找出来,只要抓住了他,你就是检举成功了,那你就可以免除死刑。”
“真的?”李红霞眼里冒出了希望的火花,“我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是的,你还年轻,将来还有美好的日子等着你,你不要灰心。”
“那我怎么样做才能立功呢?”
“我马上把你的事情向所领导汇报,只要你积极配合,一定能将毒枭抓获。你听我们的安排。”
“好,向队,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向青立马把自己的想法和决定向所领导作了汇报,马上得到了所领导的支持,所领导立刻与办案单位联系,紧急调兵遣将,组织专案组严密布控,一场抓捕漏网毒枭的战斗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