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闻茹不想到医院去,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大病,烧也退了,不吃药都没有问题的。但向青还是坚持要带她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她说这样她才放心。和闻茹一起到医院去的还有孙秀莲和付月英,她们都是去作复查的。
看守所对于在押人员的外出是有严格规定的,所有外出的在押疑犯都必须戴上手铐和脚镣,这些措施都是为了安全,以免外出时出现什么意外。闻茹反正又不是本地人,在这里一个熟人都没有,戴什么对她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付月英也不在乎,只有孙秀莲别扭开了。孙秀莲是本地人,熟人多,以前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几十岁了披枷戴锁地出去,万一遇到熟人她又受不了,所以她不想戴戒具。她讲了半天条件,所里还是没有批准,孙秀莲心里很不满意。所里派出一辆警车,押她们去了医院。
这是闻茹进来之后,第一次踏出看守所的大门。
警车走的好像不是闻茹进来时的那条路,开出看守所不久就进入了市区,道路两旁的树都长出了新芽,初绿的树叶随着微风轻轻地摆动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也绽放了稚嫩的花瓣,告诉世人寒冬终于过去了。
警车的窗口是带铁栅栏的,闻茹从这里望出去,看见了陌生的人群和熟悉的景物,前面一排整齐的路灯非常的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集市上人头攒动,大家都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自然地运行着。人流从车边走过,离自己那么近,可又像是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闻茹抬头看看天,几朵白云镶嵌在蓝天上,立体感非常强,很远处,似有云霞蒸腾上来,闻茹想象,那片天底下肯定是霞光一片。闻茹看看自己,转而又想,哪里是属于我自己的天空呢?天际送来的暖意早已经驱走了严霜冰冻,而自己还只是此刻才刚刚闻到了阳光的味道,监室里阴冷的温度让她一直误以为外面也还是处在冰天雪地之中,可是今天出来一看,自己已经被抛在了季节的后面,已经跟不上春天的步伐了。这难道就是神仙们说的“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意境吗?可她不想做神仙,她只想做个凡人,做一个能时时拥抱阳光的凡人。
曾经很多次,她到处去游山玩水,她到海边去观潮,她到山巅去看云,那“海上生明月”的缠绵,那“一览众山小”的豪情都没有让她感觉到大自然有多么的美丽。可是今天,她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渴望,她真的渴望自己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或是一缕轻盈的柳絮,在大自然中无拘无束地飘荡,飘入古老的森林、飘落自然的怀中……闻茹突然产生了一种厌世的情绪,仿佛在一刹那间摆脱了一切的俗念,已经大彻大悟了。
警车的警笛响了,这是善意的提醒,是让路人小心车辆,注意安全。但是当人们发现停在自己身边的是一辆警车时,又都急忙闪身避开,如同逃避瘟神一般。原先闻茹一直认为警车是正义的标志,现在发现它还具有双重性,它一方面是除暴安良的利剑,另一方面还是人们心目中一种不祥的象征。
车停下来等红灯了,一群穿草绿色校服的学生从一个大门里涌了出来,可能那是他们的学校。统一的校服让闻茹看花了眼,她分不清哪个是男孩,哪个是女孩,她看着他们都像是自己的儿子。
想起了儿子,闻茹刚刚才涌现的超凡一下子又没有了。
儿子现在在哪儿呢?他也是刚刚放学吗?他这会儿到哪里去吃饭呢?在儿子阳光的心灵里,是否已经被抹上了一道重重的阴影?
闻茹在心里默念道:“儿子,换季了,该脱冬天的衣服了,知道吗?没有妈妈在身边,你更应该照顾好自己,不要让妈妈担心呀。你要记住,你是男人,你是‘膝下有黄金’‘有泪不轻弹’的男人,你知道吗?”
闻茹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她其实不想哭,她很想多看看外面的风景,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她仅仅只能做到没有放声号啕起来。闻茹原先是不爱哭的,出现了任何问题,她都会理性地看待,积极想办法应对,很少用流泪来发泄自己的情绪。她从不在儿子面前表现出软弱与胆怯。她是单身母亲,她既当爹又当妈,既要给儿子母亲的柔情,又要给儿子父亲的坚强,她付出再多的艰辛都不会在儿子面前流泪。可是这些天,她却把好多年该流而没有流的眼泪都流光了,她觉得是自己抛弃了儿子,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却在这里停留。儿子稚嫩的双肩还不能承担生活的重担,她怎么能不忧心如焚呢?难道自己的过错还需要牺牲儿子的幸福作为代价来补偿吗?这是怎样的劫难?
眼泪不断地涌出来模糊了闻茹的双眼,她已经不敢再看窗外流动的那股学生流,她回过脸来,正好看见向青迎面递过来的面巾纸。
向青轻声说:“好了,坚强点儿。想儿子啦?”
闻茹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擦了擦眼泪说:“不是,我自己感动了。”
“哦?感动什么?”
“什么都让我感动,这些花呀、草呀,就连阳光的味道都让我感动。”
向青理解地点点头:“有时候我也感动,多一些平淡,少一些虚荣,生活其实是很美好的。”
闻茹赞同地点头,她缓了缓,对向青说:“向队,我想问你个事儿,我被批捕时间也不短了,咋没有人来提审我呢?不会是人家把我们的事儿忘了吧?”
向青笑道:“怎么会呢?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办案人员还要继续去调查、落实,事情搞清楚之后才会再来提审你。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心胸要开阔一点儿,想得太多都是没有用的,好的说不坏,坏的也说不好,一切都会清楚的。你看你进来之后整个人都瘦得变形了,你心急那是肯定的,但也不要想得太绝对,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闻茹说:“这些我都知道,但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向青说:“改变一下思考的方式,说不定会好一点儿。”
闻茹没有听懂,不理解地看着向青。
向青说:“对自己的问题要理性看待,要相信法律的公正,耐心地等待调查的结果,不要钻牛角尖、走死胡同,想得广大一些,心情自然就开朗了。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你闲暇的时候可以在监室里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比如给大家传授一些知识,教大家学学文化,讲一讲做人的道理,等等,这样你就不会总想着自己的悲苦,自己有多么冤枉了,生活有乐趣,日子才过得快。”
闻茹惊讶道:“哎呀,是呀,这些我咋没有想到呢?向队,你这么一说提醒我了,我真的不能虚度时光。”
“就是,这样真的好。”不等向青回答,孙秀莲接口说道。
向青说:“孙秀莲也是,你自己就是高级工程师,又是当过领导的人,你完全可以做大家的表率,可是你却喜欢在一些小事情上跟别人计较。同监室的一些人,在年龄上都能做你的女儿,甚至是你的孙子辈的,你为了一点一滴的个人得失就完全忘掉了自己的身份,你说这样做应该吗?”
孙秀莲辩解道:“向队,你不知道她们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社会的渣滓,地痞、流氓,我跟她们就不是一伙的。”
向青耐心地说:“你跟她们的不同在于所受的教育和曾经生活的层面,除此之外都是一样的。我也作过深入的调查,监室里出现矛盾,很多时候你都要负主要的责任,你要好好想一想,像你这样有文化、有头脑,年龄又这么大的人,理应在监室里受到大家尊重,为什么你走到哪个监室都不受欢迎呢?如果是一个人针对你,那我们可以理解成她对你有偏见,但现在是大部分人都排斥你,这你难道不应该好好反思一下吗?我也赞同你的话,监室里确实有社会的渣滓、地痞、流氓,但她们身上也有闪光点,没有一个人是一无是处的。看人要全面、公正,不能偏激。你那天晕倒的时候,全监室的人都很为你担心,大家把你抬到床上,又是帮你扇风通气,又是帮你做人工呼吸,个个都参加抢救。正是有了这样一个过程,你的病情才没有恶化,才为后来的进一步治疗赢得了时间,你现在恢复得这样好都与那天大伙儿对你的急救有很大的关系。”
孙秀莲抬起头,内心似有所动。
向青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孙秀莲,你的经济条件比监室里的一些人可能要好一点儿,在别人饥饿的时候,你省下一口饭来,当别人寒冷的时候,你送她一件衣服,我相信大家对你的看法肯定会改变。虽然你现在进到了这里面,但我认为做人的原则不应该改变,心地善良、助人为乐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美德,我们从小就受这样的教育,我们也曾经这样教育过别人,怎么到现在自己反而还忘掉了呢?帮助别人,自己也会感到幸福,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呀。”
向青深情的话语真的感动了孙秀莲,她的眼中闪现出泪光,满心激动地望着向青。
向青说:“你们在我们看守所女队,学历都是比较高的,空闲的时候,帮助那些没有文化的人写一写书信,帮没有请律师的人写一写上诉状,平时给她们念一念报纸,组织她们学学法律,这些都是做好事、做善事,并不是非要在自己荣耀的时候才能帮助别人的,只要有一颗善良的心,到哪里都能温暖人,是金子到哪里都能闪光。”
向青的话让闻茹如释重负,她真的感到浑身轻松,就连腰也挺直了许多,她觉得自己前面想的那些凄凄惨惨的东西都是很没有用的,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别人才是自己的本来性格。不要说自己没有犯法,就是最后认定自己有罪,也要面对、承受,勇敢、坚强才是自己做人的风格,一定要振作起来,活出自己的风采来。人除了能迎接荣耀,还要能经受得住打击,让沮丧见鬼去吧!
闻茹不知道该对向青说些什么,她言不达意地说:“向队,我谢谢你,我不如你。真的谢谢你。”
到了医院,到处都找不到停车的地方,转了一圈,才在稍远的一块开阔地找到了一个狭小的车位,这就意味着大家要走一段路才能到医院门口。医院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大家一见到从警车上下来一群人,特别是还有三个戴着手铐、脚镣的女人,都惊讶地上前围观。围观的人群站在路的两旁,自然地让出了中间部分成夹道欢迎状,目送着她们一行人慢慢过去。围观的时候肯定会伴随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付月英的麻木、闻茹的坦然和孙秀莲的茫然,增添了大家的话头。加上她们三个人都戴着脚镣,走路不是很利索,缓慢的行动也大大增强了路人的好奇心。
她们一行人进入医院大门,大厅里又是一阵骚动,连坐在窗口后面的医务人员都踮起了脚看。等电梯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自动为她们让道,站在与她们有一段距离的稍远处,默默地看着她们。电梯来了,没有一个外人愿意同她们乘同一趟电梯,大家好像都怕沾了晦气。到了科室门口,门前本来坐着一排候诊的病人,一见她们这群不速之客,都慌忙躲开,就连一位双腿都打着石膏的伤残人士也毅然地站了起来,长长的椅子上连一只苍蝇都没有。
闻茹习惯性地礼让道:“您请坐。”
伤残人士立马涨红了脸,急急地摇着健全的双手说:“不,不,不!”
那神情就像在抗拒死神一般,那份排斥与隔膜时时都在提醒她们:你们和我们不是同类,你们不是正常人。倒是她们走到哪个科室都没有排队,尽情享受了一次本不该享有的特殊的特权。
一切都非常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