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室里,一溜人静静地坐在床边铺的那条绿色的毯子上,相互间小声说着话,只有“傻姑”低头垂目地在打瞌睡。闻茹刚才点名的时候知道了,“傻姑”其实叫沙姑,还有喜子叫丁喜,那个借给闻茹牙刷的漂亮女孩叫李红霞,手长得像手模特的姑娘叫王丽娜,长得瘦瘦小小的那个叫马文华……闻茹在心里数了一下,04监室加上闻茹,目前一共是九个人。丁喜和李红霞关系最好,李红霞在哪里坐,丁喜就跟着挤在旁边。张春兰也不说她们,只是偶尔她们说话的声音大了,她才会对她们瞪几眼。
丁喜像个男孩,除了长相和着装上像,性格、说话的语气也像,就连走路的样子、抽烟的姿势都活脱脱是个小子。她时不时在李红霞耳边说点儿什么,引得李红霞时喜时怒。李红霞嗔怒时噘起嘴巴不理丁喜,任丁喜怎么逗她,她也不看她一眼;欢喜时又咯咯咯咯旁若无人地笑个不停,毫无顾忌。也只有这种时候,张春兰才制止性地把她俩骂上两句。
张春兰把一摞书挨个儿分发给大家:“来,看书,一人一本,都好好学习学习。”
张春兰发给闻茹的书叫《一生的忠告》,好像是写影响人生的心灵感悟的东西。闻茹见这地方还有书看,心里很高兴,不管是看什么书,总比闲坐着强。大家都拿着书,或认真、或随意地看起来,只有丁喜和李红霞把书拿在手里还在逗趣。
“哎、哎,差不多了,现在是学习时间,不要闹了。”张春兰不满意了。
“张姐,我就不喜欢看书,我一看见书上面的字,头就这么大。”李红霞笑嘻嘻地夸张地用手比画了一个大圆,丁喜依然是不置可否地笑着。
张春兰白了她一眼,说:“头再大你也要给我看。我那会儿刚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些书,想看都看不成,整天都直直地坐着,难受死了。现在有书看了,反倒都不珍惜了,哼,听你们说这话我就来气。”
李红霞见张春兰不高兴了,赶忙挤到她的身边坐下,撒娇似的倚靠在张春兰的肩上摇晃着:“哎呀,张姐,人家只是开个玩笑嘛,你看你还来气了,不要气,不要气,我哪能不珍惜呢?我就是再不喜欢看书,就冲你的面子我都要认真看,你说是吧?”
李红霞的一阵摇晃,张春兰的气消了一点儿,她看了看李红霞,回头对大家说:“你们看书不是给我面子,我都坐牢了,有什么面子?再说,你们看不看与我什么相干?又不是给我看的,我要你们珍惜这些书,是冲人家向队长。你们知道这些书是从哪里来的吗?”
张春兰停下来等大家回答,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说话,说道:“不知道吧?这是人家向队长为了让我们学点儿东西,不要一天到晚闲坐着无事生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来的。人家那时候还不让在押的人看书,就让你坐着反省,还是人家向队反复争取来的。一套书十本,每个监室一套书,十几个监室哩,你们以为这么容易呀。”
“哦?”丁喜很意外,“还有这个历史?向队在哪儿弄的?”
张春兰说:“她找自己的朋友赞助的,为了把这些书弄来,向队可是操了不少心,那些日子,向队都瘦了。”
“哦,张姐,你咋知道的?”李红霞问。
张春兰瞥了她一眼,说:“我咋不知道?我那会儿就在这里了,大家知道要给监室发书,高兴得不得了,天天盼呀、等呀,等把书送到监室的时候,好多人都哭了。哪像你们现在这样有书不看,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现在一听见谁说不看书我就来气。”
大家都不做声了。闻茹看看自己手里的书,是再普通不过的平装科普读本,她没有想到就这几本不起眼的玩意儿,还经历了这么艰难的历程才进到监室里来。自己的床上、案头到处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平装、精装名著,自己从来就没有觉得它们有多么的珍贵。有些书自从买来之后就放到了书架上,再也没有动过它,任它在那里落满了灰尘也没有觉得可惜。真是拥有了就不珍惜,非要失去了,才又想起那是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闻茹在心里暗暗感叹。
“嘘,你们看‘傻姑’。”杨玲悄悄对大家说。
闻茹也向“傻姑”那边望过去,只见“傻姑”坐在那里歪着头睡得正香,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了胸前,把身上的号服都打湿了一片。
“就是个猪!”张春兰走过去一巴掌把“傻姑”拍醒,骂道:“天天吃饱了啥心事都没有,把你弄来就是来消耗粮食的。现在是坐监时间,让你反省,谁让你睡觉了?再敢睡觉看我不扇死你。”
“傻姑”摸摸被打疼的脸,吧嗒吧嗒嘴巴一声不吭,看样子还没有完全从瞌睡中清醒过来。
“站起来,背监规。”张春兰大声命令道。
监室的墙面上就贴着一张《看守所在押人员学习园地》,内容包括:“监规”“行为规范”“在押人员一日生活制度”“在押人员的权利和义务”“坐监、静站规范”“刑事诉讼办案期限流程图”,等等一些内容。“傻姑”眨巴眨巴眼睛,坐着没有动。
“没听见?站起来背监规。你都来了多长时间了监规还不会背?再给你三天时间,你要还背不会,看我怎么收拾你!”张春兰说。
“她咋不背?”“傻姑”傻乎乎地问。
“谁?谁不背?”
“她!”“傻姑”理直气壮地指着闻茹说,“她新来的,她咋不背?”
“咦?”张春兰笑了起来,“干个啥都怕自己吃亏了,我看你一点儿都不傻。她背不背关你屁事儿?她是什么人你能跟她比?她十分钟就背会了,你呢?”
“傻姑”对着闻茹把嘴撇得能挂一个油瓶:“吹牛!你吹牛!十分钟就背会?吹牛!”她觉得“十分钟就背会”这句话是从闻茹的嘴里说出来的。
“你不服是吗?她要是能背出来你咋样?”张春兰问“傻姑”。
“傻姑”说:“你说咋样都行。”
张春兰问闻茹:“这监规你多长时间能背会?”
闻茹扭头看看墙上,监规一共是九条,内容也很简单,如果认真背,十分钟也差不多。她只是不愿意和一个傻子打赌,赢了不光彩,输了却非常耻辱,她觉得这样失了自己的身份。但“傻姑”那冒着傻气的眼里现出的挑衅光芒让她很不舒服,还有其他人不相信的表情,特别是孙秀莲假意的两声咳嗽,以及张春兰很是期待的眼神都让闻茹陡起了一种豪情,她受不了别人对她的轻视,她要突出自己与她们这帮人的区别,显示自己受过良好教育的素质,她决定卖弄一下自己惊人的记忆力。
张春兰急着又问:“说呀?要多长时间?”
闻茹放轻声音说:“大概十分钟吧。”
张春兰还不放心,又问:“能行吗?”
“差不多吧。”
“好!”张春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说,“现在开始。”
这就开始了?闻茹心里有点儿慌乱,但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大伙儿都看着自己,没有退路了,硬着头皮上吧。
张春兰指着墙上的挂钟说:“都看着,现在正好是八点五十,到九点整检查。”
没有时间了,闻茹赶紧调整了一下情绪,她抛开了盯着自己的所有眼神,沉下心把监规看了一遍。闻茹发现:每条监规都是“必须……不准……”这样的语言模式,内容是按照“纪律、生活、学习、劳动……”排列的,掌握了规律就好背了,就算是不好背也要在十分钟之内背出来,假如背不出来,估计以后连“傻姑”都会欺负自己。闻茹觉得这是自己在这里能否混得下去的一个重要转机。闻茹注意力高度集中,她首先迅速把监规从头至尾看了三遍,然后强记下每条中间的关键部分,最后再逐条连贯起来,如此又反复了十来遍,她认为自己已经记住了。闻茹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才过了几分钟,闻茹琢磨着要不要现在就说自己已经背会了。张春兰见闻茹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以为她还没有开始背,又不放心地问道:“咋样?能行吗?”
“应该能行吧。”闻茹谦虚地说。
“其实好背,每条都是一个不准、一个必须,记住就行了。”
“我已经会背了。”
“会背了?”张春兰很惊讶。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刚刚过了六七分钟。张春兰还没有确定闻茹是真会背,还是假会背,站起来照着“傻姑”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你不是说吹牛吗?你不是不服吗?现在咋样?”
“傻姑”捂着脑袋狡辩道:“她还没背哩,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会背。”
其实张春兰也有点儿怀疑,她问闻茹:“真的背会了?现在背能行吗?”
闻茹点点头,她站起来很正规地背对着墙上的学习园地,把刚刚强记在心里的监规背了一遍,大家都露出敬佩的神情。张春兰高兴地招招手让闻茹坐回原地,张春兰然后斜着身子看“傻姑”,“傻姑”眼睛滴溜溜乱转,一会儿看看张春兰,一会儿看看闻茹,最后露出一脸可怜相来。
张春兰问:“傻姑,你说说,你想干啥?”
“傻姑”似乎没听懂,茫然地看着张春兰。
“你刚才不是大呼小叫地说人家十分钟背会你干啥都行吗?”张春兰问,“你已经忘了?”
“傻姑”嗫嚅道:“我……我洗厕所。”
“厕所本来就该你洗,你还以为是帮我做的?”张春兰招呼大家道,“都想想,给她派点儿什么活儿合适,不教训她,她就不知道天有多高,你还跟我讲开条件了,不是看你傻早就把你打晕了。大家都想,她自己说的咋样都行嘛。”
丁喜笑着说:“让她值班,我们大家都休息。”
张春兰说:“值班不行,这个所里是有规定的,再想别的。”
“让她擦地。”
“让她刷碗。”
张春兰说:“擦地可以,但让她刷碗我还嫌她脏哩。你给我听着:从今天开始,你天天中午值班背监规,什么时候背会就什么时候换班,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全监室的衣服都归你洗,什么时候把监规背流利了什么时候不让你洗,我让你再跟人家比。你听见了吗?”
“傻姑”呆呆地不做声。
“张姐问你话,你想挨几个嘴巴子才听见是吗?”杨玲厉声问。
“听见了。”“傻姑”悻悻地回答。
门外有脚步声过来,张春兰赶忙小声说:“都坐好,队长过来了。”
一会儿,门口一名年轻的男警察手里拿着一张什么纸,还有准备按手印的印泥叫道:“闻茹。”
“到。”闻茹回答。
“过来签个字。”警察示意闻茹走到门口去。
“这是什么?”闻茹问。
“延期。”警察指着纸上的一个空白处说,“你在这里把你的名字签上,在下面写上今天的日期。”
闻茹看也没看,就在警察指定的地方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签上并按上了手印。
警察走后,张春兰问:“延期几天?”
“不知道。”
张春兰又问:“你没看看?”
“没有。”
张春兰责备闻茹说:“看都不看你就签字?你不怕人家给你上套?”
闻茹不知道怎么回答,并且她还对张春兰说的这句话感到很意外。在她的心目中,警察是正义的象征,是除暴安良为老百姓服务的,怎么能给自己上套呢?
“下次他们再来发什么东西,要你签字,你都要看清楚之后再动笔,知道吗?”
“嗯。”闻茹知道张春兰是好心,闻茹问:“张姐,签这个东西干什么?”
张春兰说:“延期呀,就是说在正常的时间内,他们来不及或者懒得这么快办你的案子,就给你发一张这玩意儿,让你等着。”
闻茹问:“那得等多长时间?”
张春兰说:“最长三十七天,在三十七天之内会有结果的。”
闻茹不做声了,张春兰见她这个样子,又安慰她说:“也有几天就有结果的,你也不要着急,说不定明天就放你了。”
闻茹摇摇头说:“我不是担心我自己,我倒无所谓,进来了总有出去的时候的,我是担心我的儿子,他一个人不知道咋样了,我要是在这里待一个月,我儿子咋办?”
“唉。”张春兰叹了口气,说:“谁说不是?我刚进来的时候想我儿子都想疯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要想了,看不见、摸不着,想得越多心里越难过。”张春兰说完还在闻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闻茹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