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名了。”
外面廊子里不知谁喊了一声，整个监区立马安静了下来，大家迅速站好。
站在闻茹旁边的孙秀莲低声嘟囔着：“听声音又是那个大老虎的班，昨晚那一仗，准保让她的血压再升高一次。”
张春兰悄声说：“少废话，都站好，看齐了，待会儿队长点名的时候都精神点儿。”
闻茹听周围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身边的人全部是一脸的严肃，个个都站着像军人那样的姿势，她不由得心里又紧张起来，她猜测着即将出现的队长们的形象。她心中认为看守所的女警察的样子，要么是身高体壮、膀大腰圆、力大无比的；要么是满脸横肉，凶巴巴的，否则怎么能管住这帮不寻常的女人呢？
“点名！”
闻茹听见队长在前面的监室已经开始点名了，出列的脚步声铿锵有力，很能让人产生时空的误解，她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高中、大学的时代，那时候自己参加军训不就是这样的吗？喊着响亮的号子、踏着整齐的步伐、怀着满腔的热忱站在阳光下接受检阅，那种对未来未知的热衷探求，常常使她激动不已。还有很“愤青”的忧国忧民的想法，不时地促使她制定出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计划来。记得自己还在日记中写道：“为了全人类的幸福，我愿贡献出我的一生！”
然而，工作之后，自己人生的价值观就变了，人类的幸福是什么？是温饱，是富裕，是小车洋房，是穿着晚礼服听音乐会，是戴着休闲帽打高尔夫。为了这些幸福她四处奔忙，她坚信自己能找到好工作。当她辛辛苦苦埋头干了一天，而她的主管还在她面前指手画脚的时候，她就想：下次训斥他的肯定是自己；当她顶着烈日、冒着风雨四处采访，又整日整夜加班，把一点一滴的新闻线索撰写成文章交给编辑，而编辑转动着手中的笔，在她的文章上圈圈点点，最后删改得面目全非的时候，她就想，我要是做了编辑，我一定尊重记者们的劳动；当她做了编辑，把定型的稿件送到主编的案头，而主编一边嘴里提着修改意见，一边手里还在电脑上玩着游戏的时候，她又想，我要是主编，我就开除你。现在真的当上了杂志社的主编，却坐牢了，这实在让她难以接受，“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老子告诫世人的就是这个真理吗？
“点名！”
一声口令让闻茹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她见所有人都已经按早上训练的那样完成了自己的动作，唯独她还站在原地没有动。闻茹想起自己还必须转向，她仓皇转身，试图和大家保持一致。她刚才思想在开小差，注意力不集中，这会儿又转得太猛，一下子站不住了。她向左一个趔趄，歪到了墙上，要不是离墙近，说不定还摔倒了。闻茹马上纠正了自己的错误，满面通红地回到队伍中间站好，等待队长的呵斥。
监室门口站着四位女警察，除了早上见过的赵队长之外，另外还有三位队长。四个人都很年轻，穿着警服站在门口给人以威武、挺拔的感觉，没有一个是闻茹想象中的那种类型，这也让她有些意外。
点名的队长较之另外三位年纪稍大一点儿，但更有气势，白皙的脸盘上配着一双大眼睛，在微蹙的眉毛下闪着机敏的光，嘴唇红润饱满，让人感到她精神很好。这位队长个子最高，身材既不苗条，也不臃肿，板平的腰身更显出身姿的挺拔，确有飒爽英姿的风度。
“向队长好！”监室里响起洪亮的声音。
“大家好！”被称做向队长的民警用眼光迅速地扫视了整个队列，声音圆润又不失威严地开始了她的无册点名。
队长正常点着名，并没有批评闻茹，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点完了04的名，队长们往后面监室点名去了，大家依然整齐地站着。
“练了一早上，就这么两分钟的事情还出错，咋就不认真点儿呢？”张春兰小声地责怪闻茹。
“对不起。”闻茹不好意思地道歉道。
“哼。”张春兰不满意地瞥了闻茹一眼，又嘱咐说，“你注意点儿，一会儿队长还要来问你话的，点名的这个是我们女队的大队长，叫向青。”
“嗯。”闻茹真的很不好意思。
“再不要出错了。”张春兰不放心地嘱咐道。
“嗯。”这会儿闻茹不敢再东想西想了，她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点完了名，廊子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一会儿听见有钥匙开监室门的声音，好像是队长们进监室检查了。
闻茹听见队长问道：“大家都好着没有？”
“好着呢！”
“你脸上那一道伤是怎么回事？”向队长的声音。
闻茹听见马晓萍的声音回答：“在外边的时候划的。”
“是吗？我怎么没有在你的入所体检表上看到这项记载呢？是不是有人叫你不要说实话？”
“没有。”马晓萍答道。
“如果受了欺负队长问到了你，都不敢说实话，以后你在这里怎么待？”
“真的没有，队长。”
听见向队长用那高八度的声音叫道：“杨霞。”
“到！”一个声音脆脆地响起。
“你们昨天晚上为什么打架，她脸上的伤是谁干的？”
“报告队长，昨晚马晓萍进我们家以后，夜班队长让我们做安检，她硬说又没有干犯法的事情，凭什么让她进来，她死活不让，李婷拉她的时候不小心给划了一下。”
“嗯，这就是你们的理由？我再次更正杨霞你的说法，这是监室，不是你们口口声声称呼的家，你们真的把它当家一样来经营了吗？如果大家都把这里当成家了，那你在家里是不是也随便出手打你的兄弟姊妹呢？她不让安检你们就可以动手，要我们值班队长做摆设呀？如果监室里出现的问题你们都用打架的方式来解决，那我们这里就不要叫看守所了，干脆更名为格斗场，谁厉害就把谁拿下。李婷，你威风得很嘛，你是不是觉得比她早来几天就‘媳妇熬成婆了’？就可以随随便便动手打人了？难道你没有经历过刚进来时候的诚惶诚恐？现在长能耐了？她刚进来，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大家应该耐心地帮助她才是，我说的帮助是教她尽快熟悉我们这里的环境，教她熟记监规、监纪和在押人员行为规范，而不是让谁对她动手动脚，大家最好记住了：善待别人就是善待自己。大家都好好的换位想一想。”
一阵沉默之后，又听向队长说道：“马晓萍，你也要调整你的心态，把心思收回来，尽快适应这里的环境。办案单位能把你送进来，就说明你做的事情有问题，至于问题的大小就要耐心地等他们的调查、取证，你作为一个国家的工作人员首先要相信法律的公正。”
只听马晓萍辩解的声音：“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干。”
向青有些严厉地说道：“你干没干什么，办案人员自然会调查清楚的。现在办案都实行错案追究制，我们办案的民警和你前世无怨、后世无仇，不会无缘无故把你抓进来的，我希望你能积极配合办案单位工作，等他们提审你的时候你再去陈述、辩解。但只要你在看守所待一个小时，就必须遵守监规、监纪，明白自己的身份、摆正自己的位置，你明白吗？”
“嗯。”只听一个声音不情愿地答道。
“按照规定你必须在一周之内熟记监规，明白行为规范的要求和你应该享有的权利和履行的义务，这样你才能知道在看守所里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该做的必须做好，不该做的就不能去做，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随着一阵钥匙的响声，队长们又进了另一间监室检查内务去了，这时候，向队长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06监室的内务不错，比上次有很大的进步，希望你们继续保持。但今天大家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是不是因为昨晚上05进新人打架了，也影响了你们06？”
“没有的，向队，昨晚张凤霞拉肚子，折腾得大家都没有睡好。”
“噢？现在好了没有？吃药了吗？”
“吃了，现在不拉了，但她说还有点儿不舒服。”
“待会儿大夫巡诊的时候要如实说清自己的病情，按时、按量地吃药，值日生多操个心，在生活上适当地照顾一些。”
“是。”
向青带着队长们一路查过来，到了04监室，队长们开门进来了，在监室里巡视了一番之后，向队长走到闻茹面前问：“你叫闻茹？”
闻茹点了点头，突然想起张春兰嘱咐过不能点头、摇头的话，又小声地回答了一声：“是。”
向队长问：“看你的眼睛有些肿，你哭过了？往开了想，人的一辈子哪能没有个沟沟坎坎呢，积极配合办案单位把问题调查清楚，把这次教训作为自己今后生活的借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进来后有人欺负你吗？”
闻茹回答：“没有。”
向队长说：“你不要害怕，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会立即给你调监室的，不要以为说实话了还会继续让你待在这里，让别人报复。”
“真的没有。”闻茹如实回答。
“张春兰。”向队长叫道。
“到！”张春兰应声出列。
向队长说：“你尽快教会她的日常行为规范，监规、监纪要求熟背熟记，她刚来不懂，你要在短期之内把这些都教给她，还要注意方法，不要拿鸡毛当令箭的瞎咋呼，她是外地的，估计暂时没有人来给她押衣服和钱，在生活上要多给予照顾，你明白了吗？”
张春兰回答：“明白了。”
向队长让闻茹转过身，把她的衣服掀起来对她做了一番身体检查，看她身上有没有新的伤痕。看一切正常，向队长又询问道：“你昨晚上值班了吗？”
闻茹回答：“没有。”
向队长对大家说道：“晚上值班是为了防止有人乘大家睡觉的时候寻机做一些违反监规的事情。一个班两小时，两个人一个班，一个晚上四个班，大家轮换着值班，目的是互相监督，确保大家的安全。所以大家为了自己和监室的安全一定要尽心尽责，但对新进人员大家对她的情况还不了解，她自己一时也还未适应这里的环境，情绪也不太稳定，所以规定前三天不能值班，并且睡觉的时候也不允许把她放在最边上，这都是从安全的角度考虑的。”
向队长转过身问闻茹：“你昨天睡在哪里？”
闻茹指了指床铺的中间地方，说：“这里。”
向队长感到很满意，对监室里的人说：“大家一定要按规定做，对新进人员要耐心一点儿，让她们尽快熟悉环境，熟背、熟记监规、监纪，还要指导她们理解意思，严格遵守。”
大家响亮地回答：“是！”
向队长交代完，又开始检查监室的内务，几个队长都作了一些点评。向队长指导说：“打大包的关键是要包得上下一样大，放在下面的被子不但平整还要叠得上下一样宽，不然打出的大包不稳当就有可能倒掉。打小被也一样，虽然方法不同，可道理是一样的。首先要把棱角都捏出来，再把边边角角折好，面才会平，不然，被子打出来就没有精神。我们要求所有的人都学会打大包和小被，不但要让大家养成爱整洁、爱劳动的好习惯，同时还要明白整理内务也能磨炼每个人的耐心和韧劲，这是一项很烦琐但又很有意义的工作。你们今天的包打得很有进步，一定要保持。只要大家用心做，把监室当做自己的家来经营，我相信没有做不好的事情。大家记住了吗？”
回答的声音很响亮：“记住了。”
向青又问：“你们监室有生病的吗？”
“没有。”
检查完毕，大家出了04监室的门，向青问赵颖丽：“小赵，02监室的小哑巴感冒发烧好了吗？”
赵颖丽说：“还没有完全好，大夫昨天还带她到医务室输液去了，我已经嘱咐值日生在生活上照顾她了，天天带她吃着小灶，晚上也没有安排她值班，让她休息着。”
“哦，那就好，对这些残疾的弱势群体在生活上能照顾的还是要照顾的，我们看守所的条件有限，能做的也只能是这些了。走，我们赶紧去看看。”
检查依次进行：这个监室要加强队列训练；那个要注意合理安排生产，保证大家休息；还有重刑犯的脚镣卡不卡脚脖子，大家的情绪好不好，新来的家里押的钱是怎么花的，有没有值日生“霸吃”“霸喝”“霸穿”的现象……问得那个多、查得那个细，让闻茹感到既新鲜，又有些不耐烦。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听见向青高声地喊道：“坐！”
整个监区整齐划一地轰然一声：“是！”大家这才在床边坐了下来。
坐定之后，孙秀莲很内行地对闻茹说：“看见了吗？是个大事妈吧？她值班的时候，眼睛、耳朵比别的队长都尖，事儿也多，可是要小心哦。”
张春兰打断了她的话：“老孙，我说你们这些坐机关的人，不但势利，还很是非。你讨厌人家向队，干吗看见人家的时候笑得像一朵老菊花，恨不得露出八颗牙来呢！你也太能装蒜了吧！”
孙秀莲说：“你说话太损，我看见她露出八颗牙来？我是那种人吗？”
“咋啦？又说得冤枉你了？”
“当然，我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正在争辩中，只听队长在廊子里喊：“各监室都组织学习，注意坐监的秩序。”
张春兰大声地附和道：“是！”随即对大家正色道：“听见队长的话了吗？学习、安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