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
金陵的夜市热闹非凡。与白天的商贩满街不同,夜幕降临以后,依旧有商业活动的就只有南湖湖畔和平安曲等少数几个地方。但也正因为如此,所有夜晚出游的人几乎都集中到了这几个地方。
吆喝声四起。南湖的一边,距湖稍远的地方,各式各样的小吃摊像是突然之间都冒了出来,糖葫芦糖画糖水糖糕棉花糖,煎炸炒煮,热气腾腾。卖字画的人少了许多,这大概是书生们大多回去夜读了的缘故。取而代之的是大群的手工艺人。捏面人的、编草蚱蜢的、糊风筝的,数不胜数。附近人家的小孩在各种摊档之间追逐嬉闹,还有大群的人聚集在街边看耍猴。
绕过喧闹的人群,一顶绛紫小轿悄悄穿街过巷,离开热闹的南湖,穿过半个安静的金陵城,来到城外江边龙船附近。
“主子,主子。”
跟在轿边的侍女低声唤道。
轿子里的人没有回应。
“主子?”
侍女再次唤道。
轿子里终于有了些动静。一个慵懒的声音传出来,在夜色里染上了几分媚意:“已经到了么?”一只素白莹润的手撩开轿帘,侍女连忙上前搀扶。
“站住!什么人!?”守卫警惕地问。由于要停留数日之久的缘故,龙船被泊到了岸边。有大批的侍卫巡视四周,以策安全。
侍女掏出两块牌子:“咱是淑妃娘娘身边的人,奉娘娘之命,到金陵城里买些东西。”说话的正是青蓝。
平日尚好,直接亮身份进去即可;可今日回来得实在太晚,以宫妃之名公然晚归,却只怕会有损清名。
守卫是受过关照的,向来对淑妃身边人的出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意看了看牌子,他便挥手放行。
宛初有些脚软,走路的时候几乎是半靠在青蓝的身上。刚走到船头,便听见前面的御船上传来了丝竹音乐之声,柔媚妖娆。上百盏大红宫灯将御船照得辉煌如昼,倒映在涟涟的水中,流光溢彩。
“梅婕妤在那里头?”宛初秀眉微蹙。
青蓝不敢称是,也不敢断然否认,只得说:“主子,咱们先回去吧。您的身子要紧。”
宛初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点了点头。
小丫头,竟然恃宠而骄起来了。
夜色油然,宛初半倚在美人榻上,手里玩着一枝红玉簪。月影轻薄。
燕州的软红玉,数量稀少但品质极高。那红玉簪上雕着一只栖枝杜鹃,栩栩如生,有丰润的羽翼和秀气细长的尾巴,只是那微微朝天张开的喙却无端给人一种哀戚的感觉,仿佛那杜鹃正遥遥望月,空有一腔思念无处诉说。
簪子是临行前子微为她簪上的。他说,不如归去。
那是杜鹃的啼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要归去哪里呢?
大内高墙,四角灰白天空?
宛初摊开双手,保养得精致至极的手指嫩如新笋,蔻丹鲜红,嵌金饰玉的护甲细长尖利。
——这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
他给她这只不能飞的杜鹃鸟,究竟是想要说些什么?他要她归去哪里?
难道他以为隔了这么多年以后,他们还能回到从前吗?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像云镜,一旦碎裂,再也不可能修好;就算勉勉强强地重新拼在一起,也不再是原来完好无缺的样子。
今天他们在玩火。他和她亲手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如今他还指望她能回到最初吗?
她真正想要归去的地方,早就随风逝去、渺无踪迹了。
“主子,梅婕妤求见。”
宛初手一动,将那红玉簪子收进袖子里,微微阖目:“让她进来。”
珠帘掀动,琮瑢作响。
丹珠袅袅进来,施礼:“奴婢给主子请安了。”
只有她一个人。
宛初扫她一眼,默不做声,揉了揉太阳穴,朝青蓝一个抬眼,示意她过来捶背。江风穿过窗户登堂入室,低回缭绕。
丹珠的笑容有些僵硬,但仍保持着半蹲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半晌,宛初才突然回过神来一样,说:“呀,怎么还不快起来?你看你,生分了不是?真是抱歉,本宫今儿到城里头走了几圈,有些累了。怠慢了妹妹。”
宛初佯怒地转过头去:“青蓝,快去给婕妤娘娘扶一把。”
“诺。”青蓝应着,走上前去。
丹珠连忙自己起来,说:“怎敢劳烦青姑娘?奴婢自己来就可以了。”
“怎么还管自己叫奴婢?让人听去了还以为本宫仗着从前的事情欺负你呢。”宛初笑着说,“本宫不是早就说过?咱们本就情同姐妹,如今一同服侍圣上,就更应当以姐妹相称。再不济,你不愿认我这个姐姐,那好歹也该管自己叫一声臣妾。看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千万别说错了话,不然传到外头去可不好听!”
丹珠听出来宛初的弦外之音是在提醒她不要逾越了本分,脸色一变,又马上恢复如常,连连称是,改口叫了声“姐姐”。
宛初微微一笑:“那么,妹妹这么晚了过来本宫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丹珠迟疑了一下。她本不想来,只是服侍她的人说近日来她的表现恐怕会引来淑妃的不满,最好来向淑妃谢罪。她害怕有些什么祸事,这才不得不过来了。在那件事情确定以前,她可得谨小慎微,不能有任何差池。只是一进门,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请罪?她何罪之有?
“也没什么,就是闷得慌,想找姐姐聊一聊天。”丹珠硬着头皮说。
“哦?”宛初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妹妹竟然会感到闷?这本宫可得好好听听你是怎么个说法。”
“妹妹整天在这船上,那里及得姐姐每日出游那么逍遥自在呢?”
“那是自然——圣上来江南为的可不是游山玩水。咱们几个跟着来散心,只不过是附带的。你如今,算是个受宠的,如果连你也觉得寂寞,其他的人可怎么办?嫁入帝王家,就别奢望什么平常小女人的幸福,那不切实际。”
丹珠脸色一变,随即极不自然地低下了头:“姐姐教训的是。”
“说你生分了你还不承认。”宛初笑了起来,“这哪里是教训呢?本宫看在咱们姐妹的情分上给你提点提点,一则不想你有些什么差错丢了现如今的地位,二则也是怕你在外头说差了什么做差了什么给咱们丢脸——别看你现在一帆风顺,这宫里头的事情,哪里是能说得准的呢?好不容易成了凤凰,可别一个不小心从天上掉了下来。你得知道,凤凰要是掉了下来,那可是连想要重新做只山雀都是痴心妄想的事情。”
“……那妹妹,就多谢姐姐的提点了。”
宛初举起左手,迎着八角宫灯明亮的光欣赏尾指上的珍珠点翠金厢蝴蝶戏花护甲。光映过护甲侧面繁复精美的雕花,折射出灿烂的金光;圆润细碎的珍珠点缀在花心处,柔白莹润;细细的组花金链一头扣着护甲中间的一粒珍珠,另一头扣在同款花样的虾须镯子上;手一动,那链子便微微地晃动,在绘着山水的壁上映出流动的光斑。
“不送。”
宛初唇角轻勾,下了逐客令。
翌日,宛初一直到中午才起了身。青蓝命人备下了补血养气却又清淡和味的红枣粥,再添上几个小菜和各色面点,算是将早膳与午膳合作一餐。
“主子今儿也要出去?”青蓝目含担忧。
虽然在人前没怎么表现出来,但她的主子昨天其实累到了极点。按常理来说,今天应该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才是。硬撑着起来,不知会不会有损凤体安康。
“咱们在金陵也停留了有六七天了,有够久的。按圣上的性子来说,差不多是该腻的时候了。最多还有一两天就得到别的地方去。在那之前,本宫在金陵还有些事情要做。”
今天是早就跟洛成晋约好的,得到金陵的各个商号查看情况。
“跟守门的人就说,本宫要去拜会友人。”宛初目光望侍女们奉上的妆奁里一扫,拣出一支老银流云花簪,对着镜子看了看,插到鬓边,“这两天,让人密切留意梅婕妤。给本宫的报告越详细越好,本宫要知道她的每一个举动。”
“诺。”
“时候不早,快一点。”
见面的地点没有如前几次一样约在南湖,而是直接到了洛氏名下的一家首饰店中。
“哟,这位夫人,您要些什么?小店这里有金陵城里最时新的首饰。您要是喜欢,咱这里还有从云京来的东西……”首饰店的伙计是个有眼色的,见两位女客身上穿戴不俗,便知这两人定不是什么可以慢待的小角色。
“叫你们掌柜出来。”青蓝打断那伙计的话。
“好嘞,夫人您请坐下稍等一会儿。”伙计将两人请进屏风后头,那里有供女客们休息的桌椅。身穿浅橙色襦裙的少女捧着茶盘走了过来。
“茶不错。”放下茶盏,宛初淡笑着说。
“夫人喜欢就好。”少女说着,将茶盘上的干丝、油糕也放到桌上,微微鞠躬行礼退下。
宛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家店。
店面很大,被几架漂亮的大屏风隔成了几部分,以便将想要不同档次首饰的客人分开。由于这里常有达官贵人光顾,为了这些尊贵女客们的清誉和矜持着想,这里还特意设了女客专用的饰柜。
店里的装饰很富贵却也很典雅。墙上用极淡的颜色画着花卉和飞鸟的图案,其中点缀着许多精致的绣品和名家字画。宛初欣赏了一会儿,转而去看店里的人。透过屏风边上的雕花木架,可以看见外面正在挑选首饰的客人。穿着相同式样襦裙的少女正捧着放满各种首饰的多格漆盒向两位大家闺秀说着什么;有贵妇人正一面骄矜地看着玉挂饰,店里的女孩子浅笑着陪在她的身边。这外面是专为身份高贵的女客们设置的区域。
“让夫人久候了。”
宛初转过头去,是个掌柜模样的人。她递个青蓝一个眼神。
青蓝会意地走上前去,从袖内取出一个漂亮的小竹筒。
掌柜的神色一凛,态度愈加恭敬起来:“不知道是夫人大家光临,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见谅。”他侧过身去,“夫人请这边来,公子爷已经在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