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八年的冬天,来得颇早。立冬才过,京城里大半的贫家尚未将箱子深处的破旧棉絮翻出来,一场大雪便封锁了城内外所有的道路。
自然不包括皇宫。雪罢初霁,宫监们便已将宫中所有的道路扫出,以供那些锦帘绣幕的宫车来来往往。
宛初拥着雀金裘,怡然自得地提了一只小狼毫在纸上细细勾描。
桐意亭外连廊曲折,桐枝错落,还有些枯去的旧藤缠枝,落了雪恰是一景。早上起来见雪住了,她心情大好,便带了侍儿来写生。
芙依进得亭来,道:“娘娘好兴致。”
宛初看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在桐枝上添了几笔:“学了这么些年的画,可不是光用来讨好别人的——说吧,又有什么事情?”
芙依微微一笑:“娘娘,事情妥了。”
“哦?”宛初闻言停下笔来。芙依递上一个乌漆透亮的紫檀匣子。
宛初轻抚着匣上的牡丹花纹,心下微叹。手指移向匣上的黄铜搭扣,轻轻一挑,打开匣子,看了一眼,微哂,合了,将匣子向后递去。侍立一旁的贴身宫女丹珠忙上前接去。
“可算了了?”芙依眉眼里都带着笑。
宛初不语,但看她的神情,显然十分满意。
芙依抿嘴:“娘娘,那安美人在清芷宫撒泼,可摔坏了不少好东西。”
宛初搁了笔,似笑非笑:“清芷宫那冷宫里还有什么好东西能让她摔?昭仪又在诓人了。”她顿了顿,又说:“你说的倒也是,该给清芷宫拾掇拾掇了。虽说安络如今的境况有些尴尬,毕竟是安家女儿的住处,可不能太寒酸了。送些摆设、新衣什么的过去,熏香也多送一些。”
安络的祖父从前是征西大将军,先帝平定南黎的时侯数他的功劳最大,回京后便因军功封了安国公。如今安家也算是大族了。
芙依闻言,忙福身道:“臣遵命。”
芙依又道:“娘娘,臣在路上见了太医院的人,怕是要来请旨呢。”
“哦?”宛初依旧是不紧不慢。
大宁的皇宫里如今没有皇后,凤印便交了份位最高的沐、周二妃共掌。虽然宫内实权实际上都在长乐宫那位主子手里捏着,二妃还是名义上的掌权人,各内府有些什么事要请旨的都得来找这两位。周德妃前一阵子病了一场,如今还没好利索,皇太后便将凤印暂交宛初一人掌管。
宛初又提起笔来。芙依问:“娘娘,可要宣那太医来问问?”
宛初看了画面一会儿,换了枝笔,在连廊的顶上晕开一抹澄碧。芙依抬头,看了看那明明是凉灰色的天空,有些迷惑。
“那就宣吧。”
守在亭外的宫女恭敬地退出去。
宛初笔下的蓝大片铺开,仿佛染满了透亮的阳光。
“昭仪行事现在是越来越慎密了。”她放下笔,揉了揉手腕。丹珠见了,便上前去收了画案,另取了一个手炉,捂在暖袖里奉予宛初。
宛初低声道:“用的好计。安络疯了,罪名算是给人家坐实,关雎宫这回是有口难言。谁信她贤妃娘娘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芙依媚笑,眼里却射出明亮的光:“娘娘折杀臣了。好计二字怎担得上?既然是贤妃娘娘做下的一切,又与臣何干?”
宛初闻言,脸上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鬼精灵。”
说话间,太医到了。
白色雪地映出耀眼的阳光,白髯太医有些发颤地跪下——倒不是因为年纪的问题。
“臣关眉拜见淑妃娘娘。”
芙依垂目,想着刚才看到的那片干净无云的凉灰色天空,忽然希望它能落下一片雪来。
太医伏在地上,低声奏毕便不敢再出一言。宛初平静地看着她。
丹珠点了个小宫女捧出一盏普洱。小宫女跪下去,将茶盏奉到太医眼前。太医愕然抬头。
丹珠低声说道:“关太医,瞧你说了这么半天,先润润嗓子吧。”
太医如梦方醒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伏下身去谢恩。
宛初见太医饮毕,便叫了起。
“赐座。”另有一个小宫女捧了绣墩来。太医刚刚站起,见状又受宠若惊地伏下去谢了恩,坐定后便问:“不知娘娘还有何吩咐?”
“安美人的病因,太医可知道?”
太医闻言一滞,又要跪下去:“娘娘恕罪,臣等尚未清楚。太医院已在尽力研究。”
宛初温和地说:“太医请起,本宫岂会怪责太医?”她幽幽地叹了一声,“安美人也是个不惜福的,做下这等事情。谁想帮都帮不了。倒是有劳太医院替她诊症了。”
太医伏下去:“微臣惶恐。为娘娘做事,微臣万死不辞。”
宛初端起一只粉青描花盖碗,噙了一口,掩饰自己的不悦。
“起来吧,好生照料着,到底有可能是长皇子呢。”芙依见宛初不做声,便道。
太医偷偷望了宛初一眼,便向芙依道:“昭仪大人抬举了,太医院定当竭力。”
“跪安吧。”宛初淡淡地道,朝丹珠使了个眼色。丹珠走到太医跟前:“太医请。”
太医再拜:“微臣告退。”起来时见丹珠手上托了个荷包,又喜逐颜开地跪下去道:“谢娘娘赏。”
宛初颔首,见他走远了,嘴角才渐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
“奴才一个,无用之徒。”芙依鄙夷地吐出几个字。就没见过人这么个跪法的。
“别小瞧了这些人,关键时候兴许能派上大用处。”宛初缓缓站起,“安美人的事情,得处理一下。听明白了?回吧。未央宫该找人了。直隶的雪,兴许能惹出不少问题来。太后的千秋节也快到了,好好准备。”
有孕?安洛可真是挑得好时机。想借着龙子东山再起,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丹珠朝芙依施了个礼,小步紧跟宛初而去。
安络有孕的消息仿佛是长了翅膀一般,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皇宫。安络第二天便复晋了贵嫔,因为患病不宜移宫的缘故,仍居清芷宫。上殿们陆陆续续颁下赏赐,算算竟足有十数日未曾歇过,宛初又调去了十数个宫女,清芷宫也不复以往住不得人的冷宫模样了。长乐宫的赏赐里有对楼楼进贡来的八宝镯子,太后一直舍不得赏人。这回将它赏了安络,宫里的人见了是羡了一番又叹了一番,便在一旁等着看热闹。
今上无子,膝下仅有二女。慧公主乃先皇后所出,尚是垂髫,就在她宛初处养着。悉公主是周德妃的女儿,前不久才摆了满月宴。皇太子的贤睿宫迟迟无主,各地藩王都有些不安分。宫里头虽然还是明争暗斗不断,表面看上去却平静。安洛的喜讯此时传来,无疑是一击石起千重浪。
如果是普通的宫妃,此时有孕,必能大受封赏。可安洛本是关雎宫的婕妤,因图谋加害于周德妃而被贬入清芷冷宫,虽然还留了个美人的品级,却已是罪人一个,不可能再有养育龙嗣的机会,孩子势必要交给别人。如果将来出生的是公主倒还好,如果是皇子,那便意味着包括后座归属在内的一切问题将变得清晰。宫里头,甚至是朝中,每个人都在猜测着汉广、钟灵、关雎这三宫的动向。
第八个雪落的早晨,天气微微好转了些。雪势不算大,几个贵嫔美人作伴来到了汉广宫。
为了避寒,汉广宫的大门紧紧关着。应贵嫔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是不是还没起来?”一个美人问。
“昨儿应该先让宫女过来递个帖子的。”另一个埋怨说。
“你这可不是马后炮?来都来了你才说!”
远处游廊岔路处走过去一个人,没一会儿却又折返,看了几眼,径直朝这边走来。
“这不是柳婕妤娘娘么?臣妾给婕妤娘娘请安了!”认出了来人,应贵嫔大老远的就招呼道。
这两人本是同一时候进的宫,不过柳婕妤攀上了凌贤妃这棵大树以后,很快便一路高升,前程看来要比总是犹疑不定的应贵嫔好得多。
不过在应贵嫔看来,攀附凌贤妃,未必是长远之计。
“我哪儿当的起呀!你这不是折杀我吗?”柳婕妤咯咯笑道,“哟,不对。差点忘了,我这可不是刚升了份位,比应贵嫔高了一品吗?啧啧,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怎么,终于下定决心要攀个主子了吗?”
“我攀哪个主子是我的事情,倒是婕妤娘娘,可别一个不小心攀不紧从树上掉下来了。”
“那就多些关心了。我还赶时间,就不跟诸位聊了。贤妃娘娘邀我去喝茶呢!”她扫一眼应贵嫔旁边的人,“谁要是想去,可以一起来,别在这儿瞎等冻坏了自己。”说完,翩然离去。
似乎适应了柳婕妤的话。游廊不挡风,站了一会儿以后,几个人冻得直跺脚。应贵嫔又敲了敲门。
终于前来开门的丹珠见状,连忙将她们请了进屋。
“丹姑娘,淑妃娘娘起来了吗?”应贵嫔脱下雪帽和大氅。
“早就起来了——要奴婢替您几位将衣服挂起来吗?”
另一位贵嫔忙说:“怎么敢劳烦丹姑娘?”
“丹姑娘,劳烦您能替我们通传一声吗?”
丹珠有些犯难:“可是主子现在正和未央宫的洛昭仪大人在西暖阁说话呢!怕是不太方便。”
应贵嫔往丹珠手里塞去一个装了银锞子的小荷包:“拜托您了。”
丹珠犹疑一会儿,说:“那您几位先在这里稍候,奴婢去通传一声。”她叫来一个小宫女给这里沏茶,匆匆往西暖阁的方向走去。
“应娘娘,您说,这一回,是淑妃娘娘还是贤妃娘娘胜算大?”
“不好说。”应贵嫔摇摇手指,“按理说,三位娘娘里头,只有贤妃娘娘跟前没有孩子,这未来的小皇子应该归关雎宫;可要是换个角度想一想,淑妃娘娘后头还有位太后娘娘撑着呢!”
“可是……圣上那么宠贤妃娘娘,下旨让关雎宫抚养皇子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不知淑妃娘娘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圣上总不可能违逆太后娘娘的意思吧?”
“我看不见得……”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都别吵都别吵,”应贵嫔说,“等丹姑娘回来、见着淑妃娘娘了,咱们再去探探娘娘的意思。你们都记着了,今儿既然咱们走进了这个门,相当于是告诉别人咱们决意跟着淑妃娘娘与贤妃娘娘作对。”
丹珠敲敲门走了进屋,手里捧着一碟热气腾腾的糕点:“主子说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抽空过来,让您几位今儿先回去,改天主子再去采蘋宫看望大家。这是主子赐下的点心,说是天冷,您几位先在这儿坐一坐暖暖身子,免得在外头冻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