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渐渐地散开来,露出半遮半掩的一弯月亮,像女子云鬓上的象牙小梳。苜蓿的清气也淡淡地弥漫开来。行宫中各处都插上了新鲜的花卉。比如说客座的头几席上,就都摆了用朱漆瓶子供的金凤仙。上座的则是行宫中特意栽种的牡丹。如今本不是牡丹开花的时令,这是花匠们花费了大量工夫才研究出来的法子,让这些富丽娇贵的花朵得以在春猎期间开放——这大约可以算是今年整个大宁里开得最早的牡丹了吧。
话又说回来,为楼楼世子洗尘的这场大宴推迟到今日,也是为了等这几个花骨朵儿开放的缘故。对于花匠的失职,宛初并没有说些什么重话。因为延迟了的这两日,正好可以给她安心养病。
含章殿作为今夜的宴客厅,被打扮得分外堂皇。
宫女端上一碟又一碟时新的菜肴:有猎场边上的野蕨,也有今年春天新诞的乳羊羔。没有过分精致的菜品。
酒过三巡、洗杯更盏之际,楼楼王子提起了和亲的事情。
这事在国书上已经言明,众人皆知。其实什么接风宴之类的都不过是前奏而已。今晚是一场酒桌上的谈判。
和亲的目的,是为了笼络楼楼人的心,让楼楼人卖命保证青州商路在楼楼境内的畅通和安全。这条商路,是大宁与西域诸国往来贸易最重要的通道,也是大宁北部关防的一个弱点。北边的戎人对它觊觎已久。在东边的海路尚未完全开通的情况下,断了青州商道,等于断了大宁三分之一的财路。
虽然没有正式公布,但众人皆知,这次将远嫁楼楼的,是端纪郡主。
慕容氏宗室之中,适龄的女孩子本来就没几个。雁纥君过于笨拙不堪重任,东碧郡主和翟城君是已经许了人家的。余下的,平章君为人怯弱且又是大长公主的心尖子。大长公主于太后有恩,太后不可能将她的亲孙女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这么一来,便只剩下了端纪。
虽然有些可惜,但也只有委屈这位小主子了吧?众人这样想着。
苏若低头看着身上玫瑰紫色的礼服,想起端纪,不仅默然。
要是端纪那小丫头去了那个远离故乡的地方,会怎么样呢?
琉璃杯里的酒轻轻漾着,流转波光。
苏若正兀自出神,冷不丁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
“怎……怎么了?”她问道。
一旁的人不敢做声,朝上座的方向努了努嘴。宴会上嗡嗡的一片低语声突然撞入了苏若的耳际,听不见杯盘清脆的碰击。
太后正慈笑着看着她。是要她过去吗?苏若挪了挪步,忽然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她的身上。
帝座上的慕容源担忧地看着她。心底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苏若努力想扯出一个微笑让他安心,却发现自己完全笑不出来。
气氛仿佛在一瞬间变得凝重而紧张。
苏若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背上如针刺一般。
宛初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眼中却是冷冷的。
皇太后开口了:“世子说的可是她?”
“让皇太后娘娘见笑了。”楼楼世子恭谨地答道。
苏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所有人的脸上都现出一种吃惊的神情。有人在窃窃私语。远处的宾客席上,父兄的表情看不真切。
苏若咬了咬唇。她重新看向慕容源——她的子贤,对上了他隐忍着痛苦与震惊的目光。
“怎……怎么了?”
苏若嗫嚅道。
“若丫头,”太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亲昵态度唤道,“你可愿意?”苏若脑中一片混沌,仿佛整个人被吸入了一个深渊。太后柔和的目光中,有着丝毫不加掩饰的威严,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压向她,那样沉重。
为什么会感到心痛?苏若完全无法思考,缓缓地就要跪下去应承。
宛初含笑看着她。
“母后!”
破空一声响,苏若的心中响开一个炸雷。
“此时太过突然,从未有过将女官和亲到他国的先例,还是须考虑考虑才行。”
慕容源年轻的声音决然坚定,一如他作为“子贤”面对着她的时候。他微笑着看着她,仿佛这样就能给两人力量。
“圣上?”宛初担忧的声音插了进来。
和亲?!
清醒了,完全清醒了。苏若脑中不停地回响着方才听到的话。事实让她窒息。苏若觉得自己快要被淹死了。
将女官和亲到他国。
“是你做的!”
慕容源怒气冲冲地跨进屋里,不问青红皂白,一把打落宛初手里的茶碗。
大宴一结束,他便来到了西苑宛初的住处,脸色铁青。苑中伺候的宫人一个个吓得跪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圣上若是非要这样冤枉臣妾,臣妾也无话可说。”宛初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身上的水,站起来,镇定地望着他,眼里带了一丝决绝的哀戚。
慕容源一甩衣袖:“除了你还会有谁?阿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官,那楼楼人是怎么知道她的?让她代替端纪郡主出嫁,这皇宫上下也只有你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
“圣上!”每听到一个字,宛初的脸便苍白一分。她紧咬下唇,却终于是忍不住喊出声来。
宛初跪好,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臣妾绝对没有做出过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臣妾与苏修容投缘,视她就如自己的亲姐妹一般。臣妾喜欢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忍心害她?臣妾这些日子卧病在床。蒙太后娘娘体恤,将修容从家中召了回来操办大宴的事情,臣妾这才勉强撑了过来。诚如圣上所说,臣妾又如何能有足够的精力做多余的事情?!”
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有些哽咽:“望圣上明察!”
“你……”慕容源指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臣妾敢对天发誓,臣妾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圣上、对得起天地!”
“满嘴谎话,你的誓言还能让人相信吗?”
宛初一听,竟是哭了出来:“圣上如此冤枉臣妾,臣妾也再无颜面苟活在这个世上了。”她猛地站了起来,一下往旁边的柱子上撞去。
“主子!”一旁跪着的青蓝与丹珠尖叫起来。青蓝眼疾手快地扯住她的裙子,哭喊道:“主子!”
慕容源又惊又怒地抱住了寻死的宛初。
宛初挣扎了几下,推开慕容源,转身伏在青蓝的肩上嘤嘤啜泣着。长裙凌乱地拖曳在地上,精细绣就的丝绢随着哭声不住地起伏颤抖。
慕容源叹了一口气,撂下一句“好好休息”,便拂袖而去。
“丹珠姐姐,劳您取热水和衣服来好么?”青蓝小声道。
丹珠沉默了一下,看了看哭泣中的自家主子,点了点头。
“主子,”望着丹珠的背影离开视线范围,青蓝便道,“都走远了。”
宛初缓缓抬起头来,细长的睫毛上犹自挂着泪珠。她掏出绣帕拭了拭眼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主子,”青蓝担忧地说道,“请您千万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了。万一要是真的撞到了柱子上,那可该怎么办才好呢?”
灯下的朱色大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一半鲜艳如血,一半阴暗如夜。正如这皇宫之中,没有人能逃脱命运的戏弄。天真只会遭受不幸;漫天的谎言之下,能活下来的人都已浸在了鲜血与黑暗之中。宛初嘲讽地盯着它。
“不是有你拉着我么——我倒巴不得真撞上呢。不能一了百了,好歹还能博个同情。”她尖刻地说道。
“主子!”
宛初看她一眼。这丫头实在深得她心。她比丹珠更聪明,她的忠心也不必多加怀疑——起码目前如此。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儿,先皇后最忠诚的宫女,会对先皇后嫡公主的养母做些什么?
看着她满脸无法掩盖的担心,宛初叹了口气。
“放心吧,没事——对那个人,我沐宛初早就绝望了。”
“那个人”——这说的是慕容源。私下里,对他,宛初从来都是如此称呼。
她扶着青蓝的肩站了起来,因久跪忽然起身而有些血气逆行,眼前一黑,晃了两晃。青蓝连忙扶住她。“我没事。”宛初摆摆手,让青蓝放开她。
宛初走近窗边的书案。案上摊了一幅这几日画下的行猎图。她轻轻将它卷起,插到案边的黑釉直瓶中去;又从瓶中取出另一幅画作来,摊在岸上。
画中赫然画的是数月前宫中桐意亭的雪景。
丹珠带了几个小宫女来,都端着面盆、水瓶、手巾或是衣物。青蓝见她进来,忙将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
“墨。”宛初轻声道。
未等青蓝开口,丹珠先一步走了过去,从架上挑出一方鱼脑冻的墨砚来,调了水开始研墨。不一会儿,松烟墨特有的清气弥散开来。
宛初紧咬着下唇,提笔舔了舔墨,在画的左上方写下几行字,将笔一掷,转身扑到了床上。
青蓝凑过去看,只一眼,便吓得芳容失色,连忙将画拿了起来,在灯下轻轻吹着,待墨迹一干,便卷好了收进箱中。
丹珠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青蓝不理她,兀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南宫有桐,其茂也蓁。昔彼上汜,言笑岑岑。吁彼桐兮,其叶翘翘。】
【南宫有桐,其困也深。其墙高矣,其院静矣。吁彼桐兮,其枝错错。】
【霏霏既落,可以履雪。心之忧矣,毋念君子。吁彼桐兮,其形惨惨。】
她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几行漂亮的草书。
“主子,”青蓝叹了口气,走过去帮宛初除下丝履,以及她身上厚重的朝服。丹珠一件一件拆下她的首饰,用犀角梳子梳好了,小心不吵醒自家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