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少年果然又登门拜访,穿得干干净净,就是大眼睛里满是血丝。她爹和他两个人在书房唧唧歪歪了半天,小少年又拿着图纸闷闷地走了。第三天、第四天都是这样。终于有一天,她爹看完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放到灯上烧成灰烬。
小少年睁着血红的眼:“为什么……”
她爹敲他的头:“幽国国主刚刚驾薨,你就要去攻他的兵城即墨,你这是存了什么心,啊?!”
小少年委屈,从此就闷声不吭地蹲在晚香圃那里莳花弄草。柳绵是很想亲近他的——长得好看的她都想亲近——也远远地张望过几回。但晋冉每每看到她来,就从花草堆里钻出来,提着个洒水壶、挽着个裤腿站在那厢,晾着身板随她看,只是眼神有光无热,安安静静地迫她,分明是生人勿近。她一被他的眼光锁牢,就识相地赶紧跑路,久而久之连后院都不太愿意去了。有一次发现他在马厩刷马,从此马厩也成了禁地。
三月初,春意一下子便从角角落落涌了出来。风柳绵搬了把躺椅,在厢房前的宽廊中晒太阳打盹。厢房前植了一树玉兰,在晴空映衬下,饱满的白花碗盏那么大,摇摇曳曳,当真是四时春富贵。即使父亲嫌弃味重了,柳绵也觉得挺秀非凡。睡眼惺忪时望去,尽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妈妈是很爱花的,总是伺弄着那些娇生惯养的东西,还不嫌烦。“烦?有你在,就有第一,没第二,第三差着十万八千里。”柳绵恍然中看到她钩着唇角,在那厢执着水壶、挽着裤腿,于一派锦簇花拥中细细浇灌。长而顺的发自一边流下,露出底下天鹅一般修长柔软的颈。柳绵翻身从躺椅上跳了起来,揉揉眼睛——眼前是不大的庭院,东西长而南北窄,只有花瓣在树下随着料峭的风打转,飒飒绵绵。
“唉,又做梦了……”她挠挠头,心里难受起来。她从小跟着妈妈过,如今一别大半年,连个音信都没有,真不知道她一个人过得怎样。只是,行路之时大部分心思都在惦记爹,如今安顿下来了,一日一日地对母亲想念更甚。
“怎么赤脚站在地上?”有人替她盖上了外衣,语气里有些责怪,“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风柳绵打了个喷嚏,赶紧套上了麂皮小靴,有些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那个……刚才在想……我们家也是大户,家人都应存有画像吧?”
风觉炎笑:“哦,原来是这个。你不用急,待你及笄,自会有宫里的画师替你来作像。”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阿妈。”风柳绵一下黯然起来,低了头轻声道,“刚才我梦到她了。”
风觉炎了然,陪了她去家祠中翻画册。平日里风清绝虽然不说,但凭着帝都上流隐隐的只言片语,与他对柳绵的宝贝劲,是个人都猜得到柳绵的母亲理应是主母。即使不是正室,也是个受宠的如夫人吧?家中应该有画像的。只是两人寻了半日,甚至偷偷去风清绝的书斋、卧房搜过,都没有影子。
风觉炎看她很落寞的样子,想到自己初来帝都孤身无依的惶恐,就轻轻执了她冰冷的手安慰:“晚上问问叔叔吧?肯定有的。如果真得想念,哪怕接了婶婶来,也是一句话的事。”
“如果是一句话的事,我也不会从小就不知道父亲是谁了……”柳绵说得是辛酸话,眼里却连一滴泪都没有。觉炎望进那潭黛色的水,只觉得里头的绝望沉重得窒息。“我知道他们分开了。”
她来风府三个月,总是没心没肺能吃能睡的模样,装傻充愣一流,胆小怕事常有,有事没事与风清绝争争口舌之能,与诸兄弟则是终日嘻嘻哈哈。她不笑大概只有张了口往里夹菜的时候吧?
风觉炎站在她身边,只觉得手里握着一块冰凉的玉。她总在他面前难过,这个念头让他莫名的不安。于是他低头拨开了她额前的刘海:“不是老说要去外头看看吗?这么好的天气,闷在家里不像样子。”
风柳绵愣了愣,然后抬起头来,眼睛圆圆:“觉炎……”
“要走,就快换身衣裳。”他催促,笑容若初春的阳光。
“觉炎……”
风觉炎终于觉察到她的眼睛有些发直,是越过了自己在看什么,就转过身去。迎面是墙上一副上了裱的字,他来帝都七年了,熟悉得很。“原来你是说这个啊,这个我来的时候就挂在这里了。不过,这两句诗,我和熠都读不懂。”
风柳绵突然眼儿弯弯像月亮:“天地庄生马,五湖范蠡舟……是灵蛇体,我阿妈写的。”
“可是,是什么意思?”风熠和他两人不止一次讨论过:生马是什么马,蠡舟是什么舟。风熠还觉得,范字写错了,应该是“泛”,但觉炎觉得能挂在叔叔的书房里,自然是名家,他做后辈的不能非议。
“庄生、范蠡都是人啊!”柳绵嘻嘻哈哈化身八爪鱼往他身上一缠,“觉炎你刚才说了,要带我出去走走,可不许反悔!”
两人刚出了府,柳绵就踌躇起来。今日未央陪着风清绝出门宴游,就轮到风觉炎当值,理应放下任何安排看管家中一切事务。觉炎现在带她出来,可算是玩忽职守——她出了门才想起来,有些愧疚:“觉炎,我看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
风觉炎失笑:“既已出来,就放开些吧。你这样惦记着,回去又不甘心,玩也玩不痛快。”
风柳绵抓抓头发,打开了话匣:“我是不想拖累你啊——我就是这样别扭的,做了亏心事就一直惦记着,所以不能做贼。也不单是做贼,犯法的事我都不能干,不是说我良心太善,是我胆子太小。若是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那我说不定什么都做的出来了。”
两人并肩,一路从城东走到朱雀大街。柳绵只见过夜里的繁华,如今青天白日,只觉得有过之而不及。不想半途遇上了一群鲜衣怒马的五陵年少,一个个貂裘玉簪,正在“望瞩楼”前下马。他们看到觉炎,都喜出望外,没有丝毫拘谨地在一边起哄。
“觉炎兄也向女孩子下手了?!难得,难得……”
“怪不得说今日不来,原来不是轮值,是要陪佳人!”
“我们宗主总算也与人成双成对了……”
“这姑娘长得好俏丽!”
风柳绵倒很有觉悟,能在别人言语上占觉炎便宜,是俗语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反而是觉炎面红耳赤。后来想到兄长脸皮薄,于是赶紧摆着手在那厢“哪里”、“哪里”。
“就是年纪太小,看上去不会伺候人呐!”有人一语掷地,引得大家都笑得贼贼。只是,那人随即就被觉炎逮住,笑闹着打了几拳:“嚷什么,我妹妹。”
一干人“哦”一声,纷纷老实起来,言语中也恭恭敬敬。风柳绵看他们在那边倚马谈笑,就知道这些都是觉炎在期门宫里头的兄弟了。四下打量中,不期然地对上双眉儿弯弯的修长眸子,当下笑得谄媚:“是你啊。”
柳一夏亦是同样的神色,只是更殷勤、更谄媚些:“风小姐还记得鄙人的嘴脸,鄙人……”
他俩话未说一半,早有人在一旁吆呼:“觉炎哥也来了,我们还站在外头做什么,喝西北风啊?上去喝酒去呀,走走走……”
风觉炎摆摆手:“真轮值。我是偷跑出来的,逛一会儿就走,你们去玩吧。”
“小熠兄弟偷跑不总也没事吗?难不成这事摊到宗主大人,就要被太师逮个正着?堂堂宗主如此不厚道,当罚酒!”
“罚依金谷酒数!”一时间都扯着他要上楼去。
风觉炎颇有些为难。乘他扭头,柳绵赶紧开口,语气中带着些许调皮:“觉炎去玩吧,父亲说不定今天又不回来了——我总不会在他面前告你状的。”
“还是风家小姐知礼!”众人高呼,一干魔手伸来,就要与觉炎勾肩搭背地上楼。突然,觉炎又站住:“等等,借我匹马,我得把她送回去。”
“觉炎兄,你就安心喝酒去吧。正巧小弟家中有事,要与各位在此地告别,不如风小姐就由我送回去,如何?”柳一夏走到她身边,笑得牲畜无害。
柳一夏悠扬清爽的声音还未散去,就有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扭一下大师,你出手好快,挖太师的墙角不说,连他女儿也要挖去。哪天,整个有风城都要被你挖空了!”
风柳绵一听,微微偏了头打量柳一夏:十六岁的公子哥,一服冰蓝的敞领锦袍衬得薄薄瘦瘦,身材颀长倒有些大人的样子了,只是肩膀还未撑开。眉儿长且细,虽说眼睛不大还是单眼皮,但好在他瘦,衬上那窄窄的脸看上去也不乏清俊,甚至是……漂亮。
只是嘴唇薄,下巴尖,看上去有点妖孽,用妈妈的话来说就是:恐怕不是薄情到死,就是专情到死。看他在一旁略有些讪讪的陪笑,眼里也藏不住那过艳的桃花,想必是前一种。
风觉炎虽听说过柳四放诞荒唐的名声,但两人平素交游甚密,心里清楚他是个识大体的人,因而想了想便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嘱咐柳绵半日,方和兄弟们去了,剩他们俩在望瞩楼前笑得一团和气。
柳四见他们去后院拴马,转过脸朝风柳绵上下又是一番打量,然后殷勤地问道:“风小姐,你可知道今春帝都流行的荷包式样?”
(8小心忘记更新了,迟到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