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风清绝到了午时才去唤女儿起床,却不料她额头滚烫,窝在被窝里说胡话。此后几天,细柳营的首席医正乃至御医都压低了头颅,于风府前进进出出。其实风柳绵不过是受了风寒,又加上长途劳累积压,热度来来去去总不见退全。这样十天下来,倒把风清绝折腾得连上朝都懒得去,告了假留在家中陪女儿。
于是,风家有女便成了霜白六年的年尾,帝都坊间流传最广的八卦。不少说书先生又唱起靖安公早年那近乎侠奇的往事,当然,于浪游中也平添不少徒然猜测的风花雪月。在说书人群聚的九阳坊中走一圈,你会发现:风柳绵至少有二十几个亲娘,身份从公主到花魁到杀手不等。
血缘这东西真是很奇怪的,风柳绵与风清绝说起来也不过认识半个月,如今一有空就要把手吊在他脖子上,怎么也拽不下来,让风清绝看上去就像是挂着一只雪白的花环。而风清绝总是懒洋洋地扯着笑寒碜她:“胖乎乎的小肉手……”
风柳绵就要吵着他说“不胖,不胖”才肯罢休。其实一开始她哪有这个胆子,处处陪着小心,看得风家人都心疼。但是因为风清绝实在是太孙子了,一不小心就惯出个大爷来。
风熠、觉炎都看得出,自从这个妹妹来了之后,叔父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他从前做将军不像将军,做公卿不像公卿,做家主不像家主,做叔叔不像叔叔,就算与女人调笑也是副懒散不羁的模样,现在看来,倒是做父亲最像。比如说,柳绵很喜欢吃豆腐,老是“阿爹”、“阿爹”地叫着要抱要亲。风清绝就一脸嫌恶地扭头:“阿爹阿爹叫叫有饭吃了——这样的人,也好意思叫少女。”然后就俯下身抱着女儿重重地“啾”上一口。再比如说,之前的风府,入夜之后就有少女排着队在墙外抚琴唱曲,以表情思。风清绝就坏坏地领着男孩子们在墙里喝酒听曲,时不时指点音律,兴起恐怕还要击节唱和。如今,那些女子都被黄全、小乙遣去了。那可不是小工程,风家五口人听了近半个月的哭哭啼啼才有了耳根亲近。
转眼到了除夕,风清绝于宫中早早回来,一家人在风柳绵屋里吃年夜饭。风柳绵陷在大床上,越是病久越是气色上佳——她因祸得福,每天想吃什么就开口问爹要,风清绝总是二话不说就去宫中冰库取来贡品,堪称二十四孝之首。
“阿爹,要压岁钱!”风柳绵吃饱还不知餍足,兴头冲冲地要赏。
“都要嫁人的人,还好意思讨岁钱。”风清绝笑骂,“你个小畜生,吃我的用我的,还盯着我的钱袋不放……嗯,家里住了半个月,肉倒结实不少。”
觉炎在木雕栏围就的火塘边箕踞而坐:“叔父,明日早上为什么我与熠也要着朝袍去宫中?往年都不是着军装吗?”
“明日是诸侯国五年一度的朝觐,虽说来的不是诸侯,却也都是各国有头有脸的人物。往年你们进宫时,是少年金吾子、细柳清锋卫,军装英武,自然无事。但今年,你们进宫可都是风家的少殿下,穿军装便粗野了。朝贺时给我打足精神;待之后去太液池边设宴赏盛,你们再要与同修玩闹,我也不管你们。”
“爹爹,我好得差不多了,也想进宫去。”
风柳绵只在别人口中听过太清宫的高大巍峨,心中好不向往。又听风熠说,他们风姓胤嗣进宫,内廷侍从都是唤“殿下”的,就挺想去威风一把。
“急什么。日后你还要进宫给弦帝姬做伴读,有的是机会。现下先养好身子,女孩子病怏怏的,走出去也不好看。”风清绝捻了捻她的背角,望见女孩子憋着嘴一脸委屈的模样,有些自嘲,“也都是我的不是,回家几天,脾气被掼出了不少。”说罢,大手凌空一抓,再到她面前摊开时,手心里竟躺着一枚精致的钱币,方孔中嵌着晶莹剔透的琥珀,流火纹边以金镶玉。风柳绵好奇,伸手去够,风清绝却抽手躲开,如此三番才递到了她手中:“这是宫里的岁币,祈福用的,本该你自己去抢。不过以你的身手,去了恐怕要被人踩死在脚下,想想还是罢了。”
“叔父也知道太掼柳绵了啊……”风熠埋着头扒着饭拖了个长音。
“呵,不惯自家孩子,我掼谁去?”说罢拍拍她的头,“咦,你小小姑怎么不在?”
觉炎笑:“又在换装。”
风熠赶忙接下话头,怪声怪气:“有人明天要去见祭酒大人,风魔一样等不住了……”
上元佳节,世家公卿都是携家眷进宫的,素来是贵族少女与翩翩公子系同心锁、结鸳鸯侣的黄金时节。况且还有皇帝与诸卿同乐,结下姻缘也便是一句话间的事。
风清绝于妹妹的婚姻大事向来放任,听了也就一脸了然地点点头:“未央姬留情柳系舟……不错。柳祭酒相貌、学识都是个中翘楚,虽不是柳氏嫡系,但却是帝党的主心骨。朝堂诡谲,他年纪轻轻能入得,很是不易,将来恐怕是卿相之才。”再一顿,说出的话便促狭起来,“未央若真做了祭酒夫人,那期门便是太学的媳妇儿,传出去也是段佳话。只不过你们小姑心浮气躁,柳祭酒又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做了你们姑父怕是要受点皮肉之苦——原来我就有个二姑,记得,二姑夫被打死了二十多个。”
“二十多个……”风熠喷出一口饭。
风未央正巧推开房门冲了进来,兴冲冲道:“你们说这件好看吗?”
然后望着一屋子笑翻的人,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