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初的情况似比这些还好些,几乎算得上那个年代里难得的自由恋爱。男人是一个职位挺高的首长,已经到了不需要亲自上战场冲锋陷阵的地步,当然年龄也不小了。倒霉的是他在一次视察胜利战场时,竟被一枚延迟爆炸的炮弹遥远地削掉了四分之三粒睾丸和半厘米龟头,光荣负伤。母亲当时在战地医院做护士,她像我后来仁慈对待附属医院病房里那些意外勃起的男患者一样,以更大的善良和爱意照料受伤入院的首长,并毅然以身相许。
母亲是一个孤儿,没有父母亲人,所以在她嫁给一个缺了四分之三粒睾丸和半厘米龟头的男人时,身边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告诉她那样不行。大家喜气洋洋地将年纪尚轻的母亲推进了绣着双喜鸳鸯的棉布门帘背后灾难的深渊。
母亲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这是一个悲剧,她甚至在婚后数周里都还沉浸在为战斗英雄和上级首长奉献青春的美妙情绪中,而不解男女婚姻的实情。急的是那男人。他显然是过来人,第一个晚上就想要,但是不行。怎么也不行。
母亲痛苦的婚姻持续了两年时间,最后以离婚收场。母亲的痛苦不来自她无性的爱情,母亲从未体验过性的美妙,因此对它缺乏想象和渴望。那个首长不同,性事上的无能让他无比羞愤,他于是不能控制地虐待母亲,用一切可以成为凶器的凶器残忍地折磨母亲,弄得她一想到天黑心就绞着的痛。母亲的身体最后是被首长的拳头给捅破的,那是他们作为夫妻的最后一夜,首长说我不能留着你的身子,那样所有人就都该知道我不行了。那晚首长喝了整整一瓶烧刀子,然后把母亲按在床上,徒手强奸了她。
我回想母亲后来是怎样的惧怕和人有身体接触,哪怕我想摸一摸她她都像被电打了似的一机灵,母亲能够生出何雨和我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母亲像一个仇恨的巫婆一样向我灌输男人的歹处,看管我和一切异性的交往,哪怕这异性是我的哥哥,而我只有6岁。得不到爱情的父亲却变成一个变态的母亲,用贪婪的目光偷偷跟踪我的一举一动,把我当做他的小爱人。如今,母亲倒反过来劝我理解父亲,她说:“你爸就是那样的人,偏激、固执、容易冲动,但他是一个好人,是他的坎坷经历把他害了,你要原谅他。你爸他是关心你的,比我关心你。你还记得你初潮那件事吗,你爸后来总批评我,怪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你爸说你后来每次例假前都爱发脾气、心情不好,就是那次事情留下的后遗症。”
“爸怎么知道?”我终于开口,因为吃惊。
“所以说,你爸是真的关心你。前几年,你和军训时的那个团长谈恋爱,你爸气得不行,就跑到飞行团去告了人家。他的做法固然欠妥当,我说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不要绝对地说谁是谁非,尤其感情的事;但他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就是生怕你吃亏,心里急!”
“妈,这事儿……你们……”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说话结结巴巴。
“是陈子东告诉我们的。那时候,你总去陈子东那儿给飞行团打长途,陈子东回来悄悄告诉了我们。这次这件事也是陈子东透露给我们的,陈子东这孩子聪明,虽然你爸不喜欢他,但他很了解你爸。”
我又一次哑口无言,无话可说。我不知道原来我周围存在着这样多的秘密,是它们长久以来控制着我的生活,而不是我自己。但我现在已无力反抗,甚至无力惊讶了。母亲见我沉默,以为又生气了,她挣扎着说:“舒展,妈知道,你从小就觉得父母对你不好、偏向你哥。其实,你比你哥泼辣、有能力,爸妈才对他多照顾一些。听妈的话,你长大了,很自立、很独立,有些事就不要再想了。像风筝的事、旺宁的事,你都不要再记在心里,朝前走,你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我忽然警觉,说:“什么‘旺宁的事’?”
母亲又歇了口气,说:“你爸前两天专门又去了一趟旺宁,哪知道秦怀玉已经得病死了。当年你在那里的情形到底怎样现在无从调查,好在你并没有受什么大的伤害,——要说有,也是妈给你造成的,妈不该那样重地打你。妈现在怎么向你道歉都无济于事了,你就原谅妈吧。”
我的头皮突然发紧,好像每一根头发都变成了钢针,扎得我生疼。母亲一定是知道了我的什么秘密,我神色严峻地说:“这话您听谁说的?”
“到这时候,妈也不想瞒你了。”母亲像攒起一个很大的力量,说,“你爸给穆晨锺打了电话。穆晨锺说你心理有问题、不正常,一直陷在童年的事情中不能自拔。他说只有他能够帮助你、医治你。他的意思是让你爸放你出去,他说没有他,你不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穆晨锺他是这样说的?!”我不肯相信。
“舒展,听妈的话,妈是了解你的,你很健康,很好,没有任何问题。以后,你永远不要跟别人说你有问题,永远都不要。”
已经干了的眼泪又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我又一次产生那种当众被轮奸的糟糕感觉。赵一荻帮我找到了我不能完成和男人的原因,我写信告诉过穆晨锺。可是,他怎么能把旺宁的事告诉我父母呢?他怎么能对他们那么残忍啊?我父母,他们一个71岁,一个67岁,他们都风烛残年了啊!他怎么能这么狠心!
最终,我没有去奥地利。穆晨锺在电话里哭着哀求我,说我答应过他不离开他的。
“可是,你答应我的,不把旺宁的事告诉任何人!”我歇斯底里地说。
穆晨锺说他是被迫的,因为我父亲在电话里骂了他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我这才知道,父亲都对穆晨锺说些什么。我父亲固然卑劣,但穆晨锺也让我看到了他最卑劣的一面。难道魔鬼可以让天使不再成为天使吗?穆晨锺最后暴露给我的面目像一个输光了全部家产的赌徒,而他的“家产”里面,除了剩下的人所共有的虚弱、猥琐、挣扎、绝望和疯狂,完全没有了他以往令人敬慕的高尚和优雅,没有了他一贯坚持的宽容和爱意。我曾经想为穆晨锺和父母决裂,不顾一切;但我此刻忽然觉得不值得,他不配我这样。我说:“教授,您还记得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您问我是不是愿意一辈子穿着红舞鞋跳舞,我说我不愿意。但是我说,我会对我的诚实负责,我会在我不再想跳的时候告诉您。那么,现在,我想告诉您,我不想跳了。”
“你去祈祷上帝吧,求他救赎你的灵魂。你已经迷失了善的方向,成为一只邪恶的羔羊。”我最后说。
我也没有再回家去。我离开了我的父母,离开了那个家。我向父母道歉,承认我做了糊涂事,令他们伤心,我请他们原谅。可是,我仍不肯原谅他们偷看我信件的行为。他们用不正当的方式阻止了我继续犯错,他们成功了,但代价是失去女儿。同时,我也失去了他们。这是我们彼此必须要背负的责任。
我托陈子东在海淀一家部队学院的单身筒子楼里借了一间宿舍。那间房子在一栋破旧的红砖楼房顶层最靠西北角,它的位置恰巧跟我在家里的房间格局一样。那间房子朝北的一面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梧桐,上面一年四季都有鸟。透过朝西的一面窗,我可以看到夕阳。
有时,我也会想起过去发生的事。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人提起过,连对赵一荻和穆晨锺也没有。那是关于秦怀玉的。你记得我说过,我到旺宁时带去了一张李婶送我的蚕纸。春天来了以后,我才发现旺宁竟然没有一棵桑树,连勉强替代的榆树也没有,而我的蚕宝宝已经陆陆续续地出生了。我着急地给父母写信,请他们寄一些桑叶来。我的请求却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蚕纸上每天都会有针孔一样细小的蚕孵化出来。它们快乐地游走,身体奇妙地一耸一耸。有时候,新生的蚕居然还会挺直上身,极目远眺,像一个对世界充满了好奇的孩子。我采来各种各样的树叶和草,还有米饭、饼子、鸡蛋黄,放在幼蚕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所有这些东西都不能让它们动心。它们茫然地四处爬行,无辜而无助地寻找着生存的依据。
我的蚕开始了它们的死亡。它们爬着爬着,突然就不动了,“吧嗒”一声,一头栽倒在地,就死了。那一阵儿,每天早晨醒来,我都会在放在炕沿儿上的簸箕里发现许多条幼蚕的尸体,它们是在我熟睡的时候死去的。这张离开家那天清晨何雨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塞给我的蚕纸,是我在旺宁唯一值得炫耀的宝贝。我早就得意非凡地向村里的小伙伴们描述过蚕的美丽和神奇。他们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一条外形类似槐树鬼的虫子,会因为终日不停地啃噬树叶而在某一天起,突然从嘴里吐出一根又细又亮的丝线,将自己封锁在里面。他们尤其不认为这枚作茧自缚的虫子有一天会化蛹成蝶,像天使一样飞来飞去。
每天都会有小伙伴到家里来,看我所谓的会织房子的虫子。可是,他们看到的不过是些气息奄奄行将死去的软体怪物。我被他们不信任地嘲笑着、奚落着,好像我是一个靠编织谎言谋生的骗子。伙伴们离去的时候总是阴阳怪气地说:你说的那种虫子该不会是蛆吧,要是蛆我们这里可多着呢。但是蛆不吃树叶,它们只吃屎。我百口莫辩,急得一个人哭。我的小脸整天灰土土的,如同一颗发育不良的马铃薯。眼睛像两个冻坏了的火柿子,红彤彤,水汪汪的。我绝望地想,我的蚕算是完蛋了。我可怎么办呢?
那天晚上,秦怀玉说明天要到县城一趟。第二天,他早早地起身走了,当时,我还没有醒来。秦怀玉是次日凌晨才回来的。他回来的时候我依然睡着。我是被一股好闻的混着植物香气的露水味给弄醒的。我睁开眼睛,枕边上放着一个纸包。我把纸包拿过来,一层层地打开,看见最里面是一厚沓鲜绿肥硕的桑叶,正将它们特有的清香气味源源不断地呈示出来。
我激动惊叫了一声。面对从外屋闻讯而来的秦怀玉,我竟然不知道说声谢谢,我只是怀抱着桑叶,冲着欣慰的秦怀玉傻笑。秦怀玉翻山越岭给我弄来桑叶的那天早晨,我放在炕头的簸箕里只剩下了一条蚕。但这唯一一条一息尚存的蚕已经足够挽回我的面子,重新确立我在旺宁小伙伴中的地位。
那条吃起桑叶来发出春雨一样急促细碎的沙沙声的蚕,在我离开旺宁的时候,已经结成了一个美丽的雪白色的茧。我把这枚茧留在了旺宁。我知道,在即将到来的秋天,某一个早晨,会有一只粉蝶如我预言的那样,在旺宁的天空里,御风飞翔。
你能想象吗,那将是多么美丽的一幅画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