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块土地下面没有埋葬过你的亲人,它就不能算做你的故乡。
这句话恰在我开始需要故乡的时候进入了我的视野。它以它否定的句式精确地确定了故乡的坐标,令我感动不已深以为对。我身下这块土地下面并没有埋葬我的亲人,它是一块空坟;但我却认了这里,认它为我的故乡。
我因为终于确认了故乡的所在,而默默哭了起来。
我哭了很久,最后趴在地上睡了过去。好久,我被一个不平的东西硌醒。我伸手到草丛里挖掘,摸出一块硕大的洋姜。洋姜呈人形,四肢的地方牵扯出一些藤葛,又连接着另一些洋姜。据说,洋姜是一种特别的蔓生植物,它的一块根茎埋在土里,不久会生出许多根茎,像一个家族在土里潜行蔓延,能覆盖很大的地方。走得最远的可能跟最初的一块相隔很远,但它们都丝丝缕缕地连缀着,总能找到脉络。我用手刨开泥土,地里果然现出更多的洋姜。我掰下一块放到嘴里,它有一种辛辣的清新,爽口而甘甜。我想我就像这洋姜,是那最远最小的一块,我固然走得很远,但只要以手为犁剖开土地,终究有迹可循。
离开山顶菜园子时,我从地里挖起一块洋姜,把它揣在口袋里带下了山。
御风而飞的蚕
我缓缓扭动钥匙,房门应声而开。我一抬头,父亲正端坐在客厅中间的桌子前。我离家出走的这些天,父亲每晚都这样坐着。
父亲迎上来,说:“闹闹,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错身避开父亲,去厨房冰箱里取了一听可乐,回来在客厅沙发里坐下,问父亲:“爸,蚊子不吃人的时候吃什么?”
“什么?”父亲没听懂,愣愣地看着我。
在老家,夜晚家里人坐在大哥家场院里聊天。大哥的大儿媳在旁边猪圈前烧起禾草驱赶蚊子,我忽然好奇:这么多的蚊子没有人咬的时候吃什么呢?大哥说它们吃露水,我笑说不可能,我说:“露水哪有营养。”
大哥不好意思地挠头,说:“小时候大人这么说的。”
那几个晚上,附近的族亲都过来说话,告诉我父亲的故事。在他们的回忆里,少年的父亲竟然是十分任性的。每年的三五月份,前一年的粮食快吃完了,新粮食还没长熟,家里就用米面拌上野菜来蒸了吃,乡下管那个叫“蒸饭”。父亲挑食,只吃白米饭,若端上来的是蒸饭他就不吃,让自己饿着,实际上是给人看。大伯因为下地干活,经常有一份白米饭。每次,他都把他那一碗白米饭让给我父亲吃,他吃他的蒸饭。
我听着奇怪,十分匪夷所思。我心想,我认识的父亲怎么完全不是这样。我清楚地记得,从小到大,家里所有的剩饭剩菜都归父亲吃。父亲的胃像一个优质的泔水桶,永远不会抱怨。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是从祖父死掉以后吗?祖父死后,父亲被从苏联召回。组织上准父亲回家乡一趟,名义上是休假,实际上是想清除掉父亲,让他转业回家。父亲当然知道。父亲假意说他病了不能回乡,自己却偷偷跑了回来。父亲只在家乡待了半个晚上。那晚,何家冲连降豪雨,天仿佛被捅了个大窟窿,雨水冲散了田埂,房屋如蚁巢般碎裂。父亲趁村民抢救漏屋的机会,鬼祟地回到家里,匆匆见了我的祖母和他的妻儿。
祖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要父亲连夜离开,不要他再受牵连。母子抱头痛哭,夫妻忍泪相别,父亲又仓皇走掉。他一身单衣、一把破伞,不敢惊动人,只有二叔送到村口。分别时,二叔从兜里掏出浇湿的九毛钱塞给父亲,兄弟间来不及嘱托,来不及叮咛。雨打得父亲睁不开眼,看不见路,伞已不能挡雨,只好当做拐杖,瞎子一样跌跌撞撞。如果父亲知道此一去将与故乡永成天涯,将与亲人生做死别,他该多看一眼。
可是,凡眼如何能透过雨瀑看破命运呢?夜太黑。
从此,父亲再也没回过故乡。回到北京,父亲做出一个痛苦而决绝的决定:他向组织上递交了一份决裂书,声称与“抗拒改造、抗拒人民”的地主父亲划清界限。父亲靠这一招竟躲过了清洗,成功留在部队。
我早前从董小山那儿得知父亲向组织上递了决裂书,便对他不齿,深以为辱。这次回到故乡,听了许多也见了许多,才知道可辱的不是父亲,而是那个时代。在那个时代,活着太不易,需要丢弃一切尊严道义,将自己贬为蝼蚁。我开始理解父亲,感激他以破碎的羽翼,给我和何雨在异乡的都市里遮蔽出一片勉强安全的天地。
回京的路上,我想好了到家后要跟父亲好好谈一谈,我至少要告诉父亲我对他的感激。可是,当迎面见到父亲,我忽然又开不了口、什么都说不出了。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说:“咱们老家乡下,夏天蚊子吃不到人的时候吃什么呢?”
这回父亲听明白了,他想了想,说:“它们吃树叶上的汁液。”
“这就对了。”我笑了,想还是父亲有学问。大哥他们看蚊子在天上飞就以为是喝露水,其实它们是该吃草木植物的汁液才对。
“闹闹,我有话跟你说。”我喝完可乐站起来,父亲想拦住我。
“什么?”我在原地站住,冷淡地看着父亲。我原想对父亲一点好脸色,但看到他就做不到,脸就僵起来。
“关于你,还有你哥哥的事。”父亲磕磕绊绊地说。
我打断父亲,佯作强硬道:“您不用说了,那都无所谓了。”
这次回乡下我才明白,父亲何以对何雨那么好。父亲原想先跟乡下断绝了关系,躲过风头在北京站稳脚跟,再设法把妻儿接出来。但亮哥哥没等到那一天。因为祖父是地主,到了上学的年龄亮哥哥也不被允许读书,亮哥哥就偷偷跑到学校窗户底下听。学校还在原先的土地庙,桌椅也还是祖父当年出钱修的。老师却很坏,发现了偷听的亮哥哥,挑唆班上的学生欺负他,生生把亮哥哥给打死了。
亮哥哥死后,父亲跟他的第一个老婆办了离婚。那女人是祖父给定的,父亲一直在外读书,原本就没什么感情,她又是邻村一个保长的女儿,成分不好,随军是不可能的。儿子一死,两人之间的情分也就断了。父亲在这件事上多少自私了一些,但也没有旁的办法,他那时只能顾到自己。
父亲独自生活了十几年后,母亲让他再度有了一个家,并给了他一对儿女。父亲视这一对儿女为他的生命、他的新生。特别是哥哥何雨,他因为承载了死去亮哥哥的魂灵,尤其为父亲看重。知道了这些往事,我对父亲对何雨的偏爱多少理解了。几年前何雨回故乡,一定也是知道了他曾经有一个死去的哥哥,才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不再恨他,自己也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我虽然为父亲的行为找到了理由,却并不愿跟他握手言和。时过境迁、往事成昨,有些事是我们彼此都必须背负的,它们是我们的宿命。“爱”是稀有品,得到和付出都需要代价。父亲付出了他的,就不应该得到我的。这样,我们才算公平。
“爸,给我做些姜糖片吧。”我解开背包,在桌子上倒出许多洋姜。大哥说祖母做的姜糖片最好吃,酸中有甜、甜中带辣,吃了满口生津,是父亲最爱的。
父亲从桌上拾起一块洋姜,忽然就泪流满面。
我撇下父亲抬脚去母亲的房间,母亲在那里喊我。
我不知道母亲病了。我来到母亲床前,发现她整个人都脱了相,如同一具包在一张悲伤的干皮里的骷髅。我一下就哭了,扑倒在母亲枕边。小时候,我跟母亲玩“奔丧”的游戏,“剧情”要求恸哭时我总假意号啕;此刻泪水却像石崖上的清泉,顺着脸颊止不住地往下淌。母亲没有了平日不容置疑的强悍,连那天跪在我面前的那种决心都没有了,显得很认命的样子。母亲拉着我的手,气喘地说:“舒展,你坐起来,妈有话跟你说。”母亲一向不亲切,从来不叫我的小名,母亲说:“舒展,这些天妈一直在想你,一分钟都没有合眼。妈先要向你道歉,那天的事妈不对,不应该打你,骂你也不对。你是个好孩子,从小没有做过出格的事。你这次离家出走,一定是伤透了心。妈想通了,你说得对,妈生了你就应该给你幸福。这个家不好,不能让你快乐。我和你爸我们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不能给你幸福。你就走吧。妈不拦你,只要是你愿意的,妈就支持你、祝福你。”
我跪在母亲床边,默默地没有说话。从故乡回京的路上,我已经决定了自己的未来。我当然不会再去自杀,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做那样的傻事了。父亲是对的,他无论怎样都要维护生命,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就是生命,活着是最重要的。我要好好地活下去,像土地一样生生不息。可是,我还是要出国,去奥地利跟穆晨锺结婚。经历了之前这许多事,我对穆晨锺已不再有爱,但我必须要“爱”他。他是我的宿命,是我生命中所有秘密的解码,是我必须将自己代入的方程。这样,我就必须要离开我的父母了。我必须像一颗成熟的洋姜,埋进陌生的土壤里,成为一片新的田地。
我唯一舍不下的是母亲。母亲从我的沉默中看出我的决心,她说:“舒展,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读了很多书,有文化、有见识,妈相信你能把握自己,知道该怎样做。妈不是绝对反对你跟一个离了婚的男人结婚,只是你还年轻,不知道生活中的很多细节,包括夫妻间的事。妈是担心,穆晨锺那样的年龄,恐怕连性生活都做不了。到时候,你就受苦了。”
我听了难为情,十分窘迫。母亲是一个极严肃的人,性的话题在我家是从来不涉及的。此刻,母亲却跟我谈起夫妻间的事,我一下不知所措。之前,我跟穆晨锺在一起时,他也说到将来可能的性生活,担心满足不了我。我觉得两人之间最重要的是爱情,性生活好不好有什么要紧呢?——那时候,我对性一点儿都不了解。我的生活里只有爱情,还没有性。
终于,母亲决定给我以性启蒙。虽然后来回想起来,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来得太晚了一些。母亲因为自己不堪的性经历,放弃了一个母亲对她女儿应尽的责任,以致我的青春像一枝错过季节的花,背时而绝望地悄然盛开。
按照母亲的说法,她4岁没娘14岁没爹,基本算个孤儿。东北解放时,母亲便参了军。部队里管吃管穿管住,最适合像母亲这样孤苦无依的人。部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任何像母亲那样瘦小干枯的苦孩子,在这里都能被迅速营养茁壮,出落成挺拔俊美的姑娘。然后,她们中的大部分会被上级男性首长选中,娶回家里做老婆;或者由组织出面分配给这些首长,作为对他们浴血革命的犒赏和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