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校单人宿舍
周日我也没有回家。上午,我到科里转了一圈儿,鬼鬼祟祟的,在尚尧的办公室外逡巡。可是,直到我离开基础部大楼,尚尧一直没有出现。
下午,我换上球衣去了网球场。尚尧每周日下午固定打三个小时网球,今天却也没有来。我心里毛毛的,像梅雨季节的湿地,满是不确定的不安。
我在网球场遇到了沃尔克。我和他打了几局,忽然想:哎,这个天真的美国男孩,说不定可以帮我完成“V计划”。
和穆晨锺成为情人之前,我有过两次短暂的恋情——我是指那种正常的、正经的,彼此都单身,符合道德规范,被公众认可和祝福的恋爱。
他们一个是沃尔克,一个是鲁黄。
沃尔克和鲁黄同一天在孙朝晖的办公室认识我,又在同一天向我求爱。那天上午,沃尔克把一束玫瑰花送到神经生物研究室。我当时不在,罗艺兵代收了下来。中午,鲁黄到我宿舍,请梅丹冰转给我两张美国电影Love Story的门票。
我同时被两个男生追求,他们一个是美利坚帅哥,一个是金骨科博士,着实让人踌躇。经过和宿舍室友“卧谈会”上的充分讨论,最后,我还是按照先来后到原则做出了选择。我告诉鲁黄我先收了沃尔克的玫瑰,所以应该先跟他谈。鲁黄表示理解,他说他会等着我。我忙说:“你可别,那样我会有心理压力的。”
鲁黄羞涩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有压力。”
我和沃尔克开始了谨慎的约会。我说“谨慎”,因为从初潮那一天起,我就被母亲反复教导要警惕男人,说他们总是觊觎女性的身体,处心积虑地想占便宜,并尽可能地不负责任。母亲的话如同金属的利器削刮锅底,发出刺耳的声音。母亲这样说时,我的鼻子里总涌进一股生铁锈的味道。
好在,沃尔克虽然生长在西方资本主义腐朽社会,但他很有教养、尊重女性,从未试图侵犯我的身体、占我便宜。沃尔克最多只在见面和分别时轻轻吻一下我的脸颊,动作优雅到他因为打球而异常发达的胸肌离我高耸挺拔的乳房都还有一掌厚的距离。因为这个,和沃尔克分手后,我回想起这段往事,就觉得也没吃什么亏。
我和沃尔克分手在我22岁生日这天。那天晚上,沃尔克请我到莫斯科餐厅共进烛光晚餐。为了配合气氛,我特意借了贺兰的一件宝姿吊带鱼尾裙和一双卡迪亚高跟鞋穿上。白灵灵给我化了一个浓艳的晚会妆,梅丹冰又给减了减,我头一次看上去像一个淑女。
我和沃尔克成了老莫那晚最耀眼的一对佳人。然而,只不到一个半小时,我就把这一切给毁了。因为买单时,沃尔克竟提出跟我分账!虽然在此之前,我和沃尔克交往时消费都是AA制,但那天不同啊!那天是我的生日,是沃尔克主动提出要请我到老莫来的。更可气的是,沃尔克还在饭桌上跟我一五一十地掰扯菜谱明细。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美国人,号称我男朋友的,生日请我吃饭,临了却说什么分账?我借贺兰的LV包里除了几张面巾纸和半管口红,一毛钱都没有,叫我拿什么分?服务生面无表情地立在我身边,眼神里已经有了鄙夷的怀疑。我又气又恼又羞又愧,满脸通红,压抑着声音,用英文对沃尔克恨恨地说:
“既然是分账,干吗你要我点黑鱼籽?”菜单上,黑鱼籽酱的标价是168元,而红鱼籽酱只28元。
“是你征求我意见呀。”沃尔克无邪地说,“黑鱼籽是生活在黑海和里海的鲟鱼的卵,这种鱼一年只有几天洄游到伏尔加河产卵,十分珍贵;红鱼籽是大马哈鱼的卵,比较普通。你问我这两种哪一种好,我当然告诉你黑鱼籽好……”
“这个用不着讲,我20年前就知道了!”我愤然打断沃尔克。父亲留学苏联,别的好处我没有得到,他的一手漂亮的俄罗斯菜倒常让我大快朵颐。就是这声名显赫的莫斯科餐厅,我11岁小学毕业高分考上四中,恰巧陈子东中学毕业参军,作为奖励及别情,他卖了他的自行车在老莫请了我一顿。
啊!陈子东!陈子东!想起陈子东,我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咣”地起身撞开椅子,不顾晚礼服妖娆体面的穿着要求,风也似的跑到餐厅外,向门口一位等人的男子借过手机,要陈子东带钱火速赶到老莫来。
重新回到餐厅,我又恢复了之前的风情万种仪态万方。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像外交宴会上的贵妇似的,优雅地同沃尔克谈起了鲟鱼不寻常的洄游习性。
我才只开了个头,陈子东便夹着个老板包,风风火火出现在餐厅门口。
我举手叫来服务生,要他告诉陈子东哪些菜肴是需要我付账的。陈子东接过账单了一眼,咧嘴说:“就这呀,你们吃的也忒素啦。”说着,从老板包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往桌上一拽,对服务生说:“这是1000。把这位洋先生的钱退给人家。咋说咱也是文明古国礼仪之邦啊不是?余下是小费,您受累拿着。”
在餐厅大门外,沃尔克追上我,问我要去哪儿。我指了指陈子东的凌志车说:“我男朋友在那儿。”
沃尔克一脸茫然,说:“那么,我呢?”
我被沃尔克的愚蠢气得笑起来,好脾气要他“care”好他自己。
路上,陈子东嘴一直不停地取笑我、讽刺我,终于把我惹毛了。我生气地说:“你别那么委屈,以为当了冤大头。那钱算我借你的,回来我还你!”我一发火,果然把陈子东镇住了。陈子东又忙着向我道歉,说根本没有觉得冤枉的意思,只是玩笑而已。陈子东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说:“闹闹!舒小闹!舒小闹同志!!你得允许老百姓有自己表达高兴的方式不是嘛,您不能搞霸权主义和大国沙文主义,那样不好。”
我被陈子东逗得发笑。陈子东问我去哪儿,我赌气说:“回学校!”
陈子东将车开到校门口停下。我下车,头也没回说:“我走了。”陈子东叫住我,从后座拿过一只硕大的剪绒加菲猫递给我:“喏!给你的。”
我一下愣住了。我没想到陈子东给我准备了生日礼物——我本不应该想不到的,以往每年陈子东都送礼物给我。今天,如果我不打电话叫陈子东来替我付账,他准备何时将礼物给我呢?我抱着满脸瞌睡的虎皮猫,忽然感到歉疚。
“得啦,快进去吧,别在这儿现眼了。”陈子东又恢复到他玩世不恭的样子,从西服内兜里拿出一只封好的红包,笑说,“去买几套像样的裙子,别借人家的,咱又不是没钱。”
我接过红包捏了捏,咕哝着说了声谢谢,转身进到校园里。
我没有立即回宿舍。315宿舍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今天晚上有一个浪漫华丽的两人生日聚会,我现在回去太丢人了。我穿着宝姿去了科里。在基础大楼二楼拐弯,一团白色的东西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我走到近前看,发现是一只受伤的豚鼠。我问了几个实验室,都没有人认领。豚鼠又叫荷兰猪,是科学家专门为实验研究培育出的物种,它们在自然界中没有生存能力,如果弃置不管,它无疑会死。
我抱着受伤的豚鼠去了附属医院骨科,正巧鲁黄值夜班。鲁黄诊断豚鼠后腿胫骨骨折,他打开一个手术包为豚鼠做了正骨手术。我后来收养了这只豚鼠,给它取名“小白”。做完手术,鲁黄到值班室脱了白大衣,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礼品盒递给我,说:“这个是给你的。”
我疑惑地接过,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一挂漂亮的风铃。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送你的。”鲁黄绞着手指羞涩地说。
沃尔克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跟他分手。梅丹冰批评我看人要看本质,不要过分纠缠细节。我说细节就是本质。我说:“他吃顿饭都跟我分账,我还怎能相信将来他不会在危难的时候抛弃我?”
不做恋人后,我和沃尔克依然保持着友谊。因为曾经的恋爱,我们甚至比普通朋友还要感觉亲切,心情放松,不对对方多做要求,也不敏感,不上纲上线。我约沃尔克打完球一起吃晚饭。我们去了附属医院的大排档,在“包大妈店铺”里要了两碗米线、一份菠萝饭、一盘牛肝菌、一客竹筒鸡。点单之前,我说:“咱们先说好,今天你请客!”
沃尔克爽快地答应,说:“好啊,这是应该的!”在中国几年,沃尔克也学得入乡随俗了。
“然后,你再请我去你那儿喝咖啡!”沃尔克住在留学生楼,一人一间房子。
“好啊!”沃尔克不知道我的“阴谋”,高兴地答应。
吃完饭,沃尔克骑车子带我往宿舍走。经过虹桥到学校一侧,在梧桐大道上我忽然看到吕正荣迎面走来。我慌忙抱住沃尔克的腰,脸贴到他的背上,“快快快!别停下!赶快骑!”我一迭声地催促沃尔克。沃尔克糊涂地点头,回身发力蹬车,载着我与吕正荣擦身而过。
我和吕正荣有过结,而且很深。
前一年的4月,博雅迎来她的80华诞。学校在刚刚落成的“世纪大讲堂”里召开了七千人大会。会上,校党委书记吕正荣做了题为《继往开来 再创辉煌》的主题演讲,同时宣布博雅医学院正式更名为博雅医科大学。
庆祝盛典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吕正荣十分欣慰。唯一让他不悦的,是穆晨锺意外地成为受人瞩目的“明星”。这一次校庆,许多来访的外国专家学者因为在博雅提供的活动程序表上找不到穆晨锺的名字,向学校外事办提出质询。直到这时,吕正荣才发现原来穆晨锺在学术界享有如此巨大的声誉。吕正荣是一名标准的政客,他再次意识到穆晨锺的可利用价值,于是捐弃前嫌立即吩咐外事办通知穆晨锺全程参加校方的所有重要接待活动。
校庆之后,吕正荣主动请穆晨锺担任校学术委会副主任,并提议为他申报下一届中科院院士。吕正荣很精明:穆晨锺一旦获选,不但这笔功劳会记到他账上,他还可以借穆晨锺制衡一下尚尧。尚尧是博雅唯一一位院士,名声大过校长党委书记不说,连日常待遇也比他们高出许多。这后一点让吕正荣尤其不爽。吕正荣相信,如果把穆晨锺扶持起来,这个书生气十足的人,绝不会像尚尧那么难以驾驭。
这天,我与吕正荣在梧桐大道上不期而遇。我当时刚从网球场下来,脸上很热,裙子很短,浑身汗津津的。我才走开,吕正荣从后面叫住我。之前在英语系的新年联欢会上,我作为主持人曾和吕正荣有过交往。吕正荣问我这个周末有没有空,他说他正在党校高级干部进修班学习,希望我周末能去他那里聊聊天,以帮助他了解一下大学生的思想动态。吕正荣说:“我一个人一个宿舍,很方便。”
吕正荣的提议有些突兀,但我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只好吞吞吐吐地答应下来。临走时,吕正荣又特别强调:“你一定要来哦,我等着你。”
我茫然点点头,说:“噢。”
走了几步,我心里怪怪的,便停下回身去看吕正荣。我想我看到了一些什么。这些年,我的“透视眼”功力大长,我确信我在吕正荣的两腿中间看到一个器官很不寻常地肿胀起来。我想不出什么事让吕正荣这么冲动。我不知道,那天下午吕正荣刚刚接到一个电话,得到一个“内部消息”:鉴于博雅校庆办得声势浩大,上方领导很满意,党校学习完后他很可能进入国家部委另作任用。吕正荣兴奋不已,他感到志得意满,胸中像点燃了一座小火山,灼热得很想干点儿什么。
虽然我是一个不善猜忌的人,还是难免对吕正荣心存狐疑。我把经过告诉了梅丹冰,梅丹冰一口断定吕正荣没安好心,坚决不同意我去。“可我答应了他的。”我感到为难。
越临近周末,我越心神不宁。到后来,让我烦恼的已经不是吕正荣可能带给我的危险,而是这件事本身了。如果我不铤而走险——即使我已经这样认定,这件事反会因为没有一个结果而长久纠缠住我,让我在不纯洁的想象中饱受折磨。
所以,我还是决定走一趟。
吕正荣迅速粉碎了我的侥幸。在吕正荣的单人宿舍里,他几乎没有任何铺垫,就像一头饥饿已久的野兽将我扑倒在床上。我的挣扎不但没能阻止吕正荣,反而刺激了他的欲望。他将我压在身下,一边伸手撕着我的腰带,一边就掏出了自己的家伙。
很快,吕正荣发现他误解了我。当吕正荣确信难以用暴力将我征服时,他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我痛哭起来。
“求求你了!”吕正荣哀告道,“我求求你了!”
一缕油亮的长发从吕正荣谢了顶的头上无力地耷拉下来,金丝边眼镜挂在他一侧的耳朵上,久已变形的眼睛欲火中烧地突胀着,如同一只绝望的金鱼,布满血丝。吕正荣的那个东西,刚才还紫胀红肿的,此刻缩成一截,沮丧地堆在褪下的裤子里。看到吕正荣的性器,我忽然想起《法医学图谱》中的那一截“皮样手套”。邪恶的欲望竟会让一个男人变得如此丑陋和不堪,这是我没有心理准备的。吕正荣怎能放弃他的身份和尊严,向一个女学生下跪呢?这个经常坐在大会上宣讲马列主义理论毛泽东思想和共产主义情操的道貌岸然者,他怎么可以这样侮辱自己?
我的第一感觉,不是自己受到了侮辱,而是替吕正荣感到羞耻。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怜悯了吕正荣,想成全他。
就在我犹豫不定几乎要放弃抵抗的时候,吕正荣的手颤巍巍地伸到我的大腿间,如同一个盲人无望地寻找光明。他一边哭一边摸索着,手指突然抵到我双腿的深处,用力抠进去。
我如同被电击到,“嚯”地起身将吕正荣掀翻在地。我一下愤怒了。我想给吕正荣一记耳光,却不知该怎样挥手。我想怒骂,又不知说些什么。除了极力抑制住自己,不要当着老泪纵横地堆缩在地上的吕正荣浑身哆嗦,我一句脏话都骂不出。
我背转身走到窗户前,给吕正荣恢复衣冠楚楚的机会。然后若无其事地向他道别,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不希望吕正荣在我面前显得太过无耻和颜面尽失,说到底我是不愿意目睹丑陋的。
从党校回博雅的路上,我懊恼地想,要是自己不来看望吕正荣,也不致令他暴露出如此让人恶心的一面了。我像所有被正统道德教育培养出来的女孩子,遇到侮辱的第一反应先是自我谴责。在许久的压抑之后,我近乎自我发泄地去找了尚尧,让他做了他之前一直想做的事。相比较吕正荣,我觉得尚尧终究称得上高尚。——至少,他不虚伪和下作。
后来,发生“穆晨锺桃色事件”。事情处理过程中,吕正荣说了对穆晨锺和我十分刻毒的话。穆晨锺知道自己得罪过吕正荣,但他奇怪吕正荣何以对我也不肯放过。我才告诉穆晨锺一年多前发生在党校宿舍里的那件事,穆晨锺听后大摇其头,说:“你以为你这样做是尊重了吕正荣,实际上恰恰最粉碎了他的自尊!你对他的宽恕是对他最大的污辱和蔑视,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最残酷的惩罚!”
我被穆晨锺说糊涂了。我不明白,对一个男人,宽恕真的是一种惩罚吗?
会偷情不会恋爱
我在沃尔克的宿舍里磨蹭了两个小时,最终也没找着机会下手实施“V计划”。虽然我心急火燎,急得跟什么似的。
我跟单身男子永远建立不起身体的亲昵,这是我特别头疼的一件事。许多年后,我回顾我这一生,发现我爱上的所有男人都是结了婚的,我所有的恋爱都是偷情。偷情在今天已经不是一件特别不得了的事了,它变得像流感一样容易发生。但我无法跟任何单身的男人发生恋情,这才是我的问题。我不能跟任何单身的、适龄的、条件匹配的、对我有婚姻期待的异性建立亲密的恋爱关系——我是指,那种肌肤之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