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阳直视着我，眼睛里射出灼灼的目光：“舒展，你知道吗，你的出现使这里的一切不一样了，连最邋遢的志愿兵都知道把风纪扣扣好了。你像一个纯洁的天使，用你青春的魔杖点化了这个污浊的世界。因为你，我甚至也不那么讨厌以前我完全不能容忍的那些事情了。所以，我要感谢你！”
我慌乱地低下了头，回避许安阳逼人的目光。我感觉我的脸一阵红热，心怦怦直跳。我一直以为许安阳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他像一件上帝的杰作，用以诠释“超凡脱俗”的含义。我却不知道这样一个出色男人，也有着烦恼和不如意，有着难于启齿的软弱和彷徨。我感到忧伤。许安阳是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飞跃千山，凌云万里；他是一头在荒漠奔跑的雄狮，矫捷敏健，遗世孤立。一只雄鹰的叹息，比一千只乌鸦的连天聒噪沉重一万倍；一头雄狮的困顿，比一百只鬣狗的彻夜哀号更令大地战栗。许安阳的名字理应永远与光荣和梦想为伍，而不该被俗世的污浊所淹没。
可是，我在忧伤的同时，却又有种难以抑制的欣喜。我窥见了许安阳的软弱之处，它使许安阳看上去更像一个血肉丰富的英雄，而不是远在天边的神。过去，许安阳太像一个神话了，我只能怯怯地仰望和远远地崇拜。此刻，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伤口流血的战士，一个踯躅独行的英雄，一个缺少呵护和温暖的男人。
我坠入爱河，爱上了许安阳。
但我那么年轻，那么羞涩，那么缺乏经验，完全不懂得怎么表达自己的爱情。我爱出风头的毛病又犯了，多动、吵闹、无端地大笑。我故意出现在许安阳可能出现的每一个地方，却假装不经意地邂逅。一切初恋的幼稚病都在我身上体现，我像一个高烧不退的病人。
对于我的情绪变化，对于我种种近乎露骨的愚蠢行为，许安阳像是根本没有察觉。他永远那么正派周到、懂得分寸。离开飞行团的前几天，一个晚上，我在许安阳的办公室里和他聊天。可说的话题已经说完，熄灯号也早吹过，我却死活找不到离开的理由。我心里着急，身体却像粘在椅子里。我偷眼看许安阳，他安坐在办公桌后面，玩弄着手中的一支铅笔，似乎十分专心。
突然，楼道里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响声。团政委胡天宝特有的180斤体重跺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这边过来。我的心一下蹦到嗓子眼，心虚地去看许安阳，却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缕从未有过的惊慌。许安阳随手抄起一本杂志，“啪”地甩给我，匆忙说：“拿着，假装看点什么！”
我才颠倒着打开杂志，胡天宝就巍然出现在门口。
许安阳朗声招呼胡天宝，告诉他我即将结束军训离开飞行团，走前来找他谈谈思想。胡天宝善解人意地打着哈哈，说他只是查哨顺便上来看看，不妨碍我们。胡天宝笑着扫了我一眼，随手带上房门，转身走了。
“咚！咚！咚！”胡天宝离去的脚步声仍然沉重，仿佛重锤敲击着黑夜。
屋子里，灯光底下，我和许安阳突然感到尴尬，一下子无话可说。
那以后，我再没有单独和许安阳在一起过。我不再于傍晚时分准时出现在停机坪，焦急地等待许安阳。白天，整个办公楼也不再听到我夸张的说笑和来回的奔跑。我突然变得文静和安静，像一个怀揣巨大秘密的人，激动得不敢出声。
是的，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许安阳是在意我的。之前，我一直看不清许安阳的内心，他永远那么周全和滴水不漏。然而，那晚许安阳听到胡天宝脚步声时眼睛里流露的惊慌，泄露了他一直成功隐藏的情感。许安阳情急之下甩给我杂志的动作，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升格为一次宽泛意义上的偷情，并不容分说地将我胁迫为他的同谋。
而偷情的感觉是多么的美妙啊。它的激情似火和烈焰焚心、它的冲动疯狂和隐忍克制，它的惊心动魄和涉险而过，它的挑战缄默和欲罢不能，……所有这一切，使“偷情”这种两性关系成为人类情感中最持久迷人的诱惑。
许安阳的心里是有我的，这就足够了。我当时想。
然而，我还是在最后一刻向许安阳提出了一个后果严重的要求。离开飞行团的前一天，距下班还有30分钟，我拨通了许安阳的电话。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想坐一次飞机，可以吗？”
“什么？”许安阳一定感到诧异。
“我想上天！”我说。我知道这是部队纪律绝对禁止的。但我忽然就有那么一股冲动，非要冒险做一桩根本不应该或者根本不可能的事。我不知道想以此表达什么或者证明什么，只是想做而已。电话那头，许安阳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我开始后悔。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等待着许安阳的拒绝。我知道，他一定会拒绝我的。
就在我脸红耳热、心跳加快，坚持不住几乎要放弃时，听筒里传来许安阳低沉果断的声音。“听着，”许安阳说，“10分钟后，在3号机等我！”
许安阳干净利落地操纵着一切。飞机像一只雄鹰，冲出跑道，一直向上向上，直到穿破云层，凝固般滑翔在蓝天之中。我从机舱向外张望，茫茫无边的云海被夕阳点燃，汹涌澎湃，激情翻滚。失却了尘世景物的参照，此处竟有一种强烈的虚幻和无度之感。
“好美啊！”我在头盔里兴奋地大喊。
“是的，每当我驾驶飞机遨游在天空，我便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贴近玻璃窗，贪婪地看着外面。我想知道此刻是否真实，想证实自己不是在梦中，不由自主地去拉动顶舱的扳手。“危险！你干什么！”许安阳大吼，猛扑过来制止我。我被吓到，失声尖叫。许安阳又急忙抱住我，喊道：“别怕！舒展，你是安全的！”
我不知所措。许安阳一动不动看着我，我也一动不动看着他。许安阳离我很近，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和剧烈起伏的心跳。
过了好一会儿，许安阳轻声说：“舒展，我可以以蓝天的名义吻你一下么？”
我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天籁。飞机失去了控制，像一只迷失的天堂鸟……
疼痛的雁阵
我开始了我的初恋。
我和许安阳鸿雁传情、互诉衷肠。在第一封信里，许安阳就实现了和我的灵肉结合。之后，许安阳每封信都写这件事。许安阳描写得如此细致耐心声情并茂，如此不厌其烦花样百出，好像在做备受瞩目的真人秀表演。我不喜欢这些文字，但因为深爱着许安阳，就原谅了他。
女孩子的恋爱永远都需要观众，我忍耐不住把恋情告诉了梅丹冰。我约梅丹冰到菁菁饼屋，用黄色即时贴挡住许安阳信中过分的词句，给梅丹冰看了其余的部分。没想到，许安阳竟惹恼了梅丹冰。梅丹冰把许安阳的信摔在桌上，气愤地说：“他一个结了婚的人，有什么权力说爱你？！”
我被梅丹冰的话搞蒙了。此前，我从未考虑过“爱”的权限问题。我以为爱就是爱了，只要精神的交流，没有现实的企图，对别人无害，就可以。
“可它对你有害！”梅丹冰愤怒地说，“他有什么好？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
“你不知道，‘他特别理解我’。”这句话是一年前梅丹冰对我说的。刚进大学不久，梅丹冰便和隋天意谈起恋爱。隋天意是同年级普通医疗专业的学生，家在农村，成绩一般、相貌平平，我觉得他配不上梅丹冰，一心想拆散他们。我问梅丹冰隋天意有什么好，梅丹冰就是用这句话回应我的。我当时听了气得半死，我说咱俩在一起六七年了，难道我不理解你吗？梅丹冰说那不是一回事，梅丹冰说：“等你恋爱你就知道了。闹闹，那是不一样的。”
我增加了回家的次数。每周三下午，我骑车子从学校回到大院，让时任空总后勤部助理员的陈子东给我要许安阳的军线长途。那时的军线电话还要通过人工总机一层一层叫转，若碰上繁忙时段，需要很等。陈子东要我到沙发上歇一会儿我也不肯，一定趴在他办公桌上，守在离电话最近的地方。
陈子东很懂事。电话一接通就递给我，自己拿上保温杯，吹着口哨到隔壁办公室找人下棋去了，仿佛毫不介意的样子。
我的初恋持续了10个月。许安阳的妻子宋雅来找我时，翠湖里的夏荷已经陆续在败了。
宋雅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女人，眉宇间透着一股独属于女军人的刚强和妩媚。宋雅告诉我，飞行团有一个提升的机会，上面想用许安阳，政委胡天宝却告了他，中间提到他违反飞行纪律带我上天的事。
我被这个消息吓住，没想到我的任性果然给许安阳造成灾难。宋雅反倒安慰我，说许安阳的前途是他自己毁的。“三个月前，许安阳跟师里通讯连一个女兵用战备电话谈恋爱，被胡天宝录了下来。这是整个事情的关键。”
我的思绪向后飞跑，溯寻到宋雅说的那个时间，那正是我和许安阳最热火朝天的时候。宋雅说，胡天宝还动员招待所小周状告许安阳对她诱奸未遂。许安阳和那个梳着一根长辫子的女职工之间的事，发生在我将要去飞行团的那个春节。
我完全被宋雅搞糊涂了，怀疑她在骗我。宋雅告诉我的许安阳和我认识的那个人简直天上地下，我认识的许安阳是那样严谨、正派，恰如其分。一次，军区下来工作组，一个参谋酒后发飙，硬要团里给搞一些“刺激的”活动，我亲眼见到许安阳指示李亚鹏予以拒绝，许安阳很有些大义凛然地说：“有事儿我扛着。”
在许安阳的叙述里，他对宋雅也情深意重。许安阳和宋雅都是河南老乡，两人是同年兵，坐一个车皮参的军。宋雅现在是信阳一家部队医院的护士长，他们有一个8岁的女儿，小名天真。许安阳经常用动人的语气娓娓述说他和宋雅的爱情故事，说他要永远保护她，给她他的“忠诚”。
可是，宋雅却说许安阳历来不忠，为此两人多次闹到离婚。我不明白，如果许安阳原本对爱情就不忠诚、他和宋雅早就没有了幸福，他应该尽量回避这事儿才对，怎么好意思那样陶醉地标榜呢？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现在连我都搞不清楚了。”宋雅泄气地说，“我有时候觉得，许安阳更像是一个魔鬼！”
深夜，我来到翠湖边，在一块山石后面点起一小堆火。
我从背包里取出红丝线捆扎的信件，解开散了一地。宋雅用我写给许安阳的情书，换走了许安阳给我的所有信件，当晚便急急返回信阳。许安阳遭遇人生最严酷的危机，他向宋雅求救。宋雅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关键时刻比她丈夫坚强。宋雅已经打报告调到飞行团，行前有许多事要处理。
我抓起一把信投到火中。信很重，竟扑地把火苗压灭了。我重新点起火，将信笺从信封中取出，一张张展开、抻平，拿起一页放到火苗上。信纸先是暗了一下，像被火舌舔湿了，再又猛地燃起，蹿出一片火光。我把那页纸丢到火里，另外拿起一页来盖在上面。
信太多，一下子烧不完，等待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将它们重读了一遍。
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哭了出来。
那是些怎样感人至深的情书啊，我几乎不相信它们是我写的。我赶在传呼机手机和英特网普及之前写完了它们，它们记录了我最初和最原始的爱情。因为这张纸从未被书写过，我便以为有那么大的地方可以任意挥霍。我不懂得谋篇布局，不知道间架结构，不想着进退有据。我急于向对方表达自己、奉献自己，说话太多，把心都剖开了、剪碎了。还有那些情诗，现在再看，它们是何等的幼稚，几乎不堪卒读。可它们仅仅幼稚而已，却一点儿都不做作，更不矫情和夸张，不令人脸红。
学校在两周后放了暑假。我回家对父母说想出门做一次远行，父亲问我去哪里，我说了“敦煌”的名字。
我对父母撒了谎。我的目的地不是敦煌而是飞行团，我要去找许安阳。
可是，我坐过了站。我买了一张去兰州的车票，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到了西宁。在车站售票室排队买回兰州的票时，我无意中瞄了一眼旁边一个人手里的地图，一眼就看到了青海湖。我注意到，一条红色的代表火车道的细线，贴着青海湖北面由东向西延展，离湖岸最近的地方不过二三毫米。
我于是做出了一个冲动的决定：去一趟青海湖。
然而，我疏忽了一个重要细节：我目测的是一张比例尺1∶6，000，000的地图！
我在一个叫刚察的小站下了车。地平线在远处呈现出它弧形的轮廓，一条“蓝色的带子”静静地横陈在上面。起初，我以为离“蓝带”特别近，走过眼前的油菜地就是了。可穿过油菜地，另有一片绿草地横在我与那条“蓝带”之间。待绿草地之后，又冒出一片开着紫色花的苜蓿地。穿过苜蓿地，接着是一片艳红的罂粟地。走过罂粟地，眼前又被一片更大的青稞地阻挡。高原仿佛无边无际，而那条我要去到的“蓝带”，隔着这许多种颜色的帏幔，像一个谜，与我不即不离，朦胧而神秘。
我一个人默默地走着，像一个爱护舌头的苦行僧。我越走越远，离开我熟悉的城市、人群、车站。因为青藏高原的辽阔和缺乏参照物，也许我走歪了，走错了，走的不是一条最好的路。我不知道。我只不停地走着，这让我心安。当情绪在高原强烈的日光辐射下开始有些疲倦的时候，那条我一度以为遥不可及的“蓝带”，伴着一阵咸腥的气息，“刷”地铺开成无边的海洋，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停下来，深深吸一口气，让突跳的心得以稍微平静，继而甩掉鞋子，向着那一片蔚蓝奔跑过去。
我在湖边上找到一条搁浅的船。那是一条很破的船，船体已经开始腐朽，显然被遗弃多时。我在船上待了很久。我可能睡了一会儿，然后又醒了。醒来后，我好一阵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对着蓝天发了好一会儿呆，终于记起全部的事情，和我是怎样一路走来的。
我抬头仰望蓝天。在离我很近的蓝天上，正有一队大雁飞过。它们排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向着东南方。在整个天空的映照下，那群大雁显得有些单薄和孤独。我忽然就想起了许安阳。离开北京后，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他。眼泪一下子就漫了出来，流得哪里都是。我歪过脑袋，在肩头的衣服上蹭着流下的泪水，看到离我不远处躺着一只白色鸟的尸体。它像一块鹅卵石，安静地卧在那里。那只白色的像鹅卵石一样的鸟使我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我自己也是一只候鸟，我孤独的旅程因此蒙上了一层迷人的忧伤。
雁群消失在天尽头时，许安阳也像飞走了的大雁，在我心里变得遥远。
远到几乎完全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