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蔚来到后院这才知道,所谓卧榻只是一张比地铺高不了多少的小床,比之店铺中的焕然一新这里就显得寒酸多了,常年无人打扫,到处都积着一层薄薄的细灰。云蔚到院中水井处打了水来草草清洗一番,安排茵茵睡下,自己却一点睡意也没有。闲来无事,她打开沈若为她准备的箱子看了看,发现里面清一色都是丝帛、玉石、首饰之类的值钱东西,更有许多散碎银两。她看着看着,心中有些感动,更有些怅然,合上箱盖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决定到外面去看看魏老板的情况。
这时候二更鼓已经响过,四周一片静谧,云蔚找到魏老板的时候,他依然蜷缩在刚才的角落中没有动,看神色应该已经平静了一些,听到脚步声便睁开了眼睛。
“不用多问,一切等你见到那个人,再由她告诉你吧。如果她愿意的话。”魏老板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中的神色生动了一些,又补充道,“不过你必须严守秘密,而且和你同来的小姑娘不能去。”
云蔚一听这话就有些急了,“保守秘密没有问题,可是茵茵她已经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了,我不能抛下她!”
“不行,这没得商量!”魏老板断然拒绝,“我虽然不太明白他为何会将东西交托给你,但以他的行事风格,必然是另有安排的,那个人一定懂得。”
他顿了顿,“还有,奉劝你最好不要做不去的打算,既然这是他最后的嘱托,既然你已经来到这里,那我就算是绑,也要把你绑过去!”
看着这个分明不太强势的人目露冷光,云蔚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不去的。他的嘱托,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是要我拼了性命,我都一定会做到!”
她这句话说得坚定,魏老板不禁抬起头认真看了她一眼,又仔细考虑了一下,这才说道:“那么……巷口赵大伯一家一直想要个女儿,老两口人很和善,如果她愿意的话,就和他们相依为命吧。日后她要是想学手艺,我也可以教给她一些。”
衡阳城为人冷淡的第一音律大师、从不收徒的魏老板竟然有主动提出授艺的一天,这话若是城中老门老户的百姓听了,不知会如何乐上了天,可是云蔚却毫无所觉,只是“嗯”了一声。她想到的是自己现在的状况,何日毒发都说不定,还被谢岷紧追不止,茵茵跟着自己终究要被拖累,所以找当地一户可靠的人家寄养,又有魏老板看顾着,也算是不错的了。
两人统一了意见便各自沉默无言,秋风扫过过门外的乌桕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声声如泣如诉,吹得人心里都空落落的。云蔚找了个角落坐下,她不敢随便动店内的乐器,只有听着夜来的风雨声发呆,渐渐有些倦怠,不知不觉竟打了一个盹儿。
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盖了一床半旧的毯子,火盆也被移到了身边,星火在灰烬下微弱跳跃着。云蔚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再凝神细看,魏老板果然已经不在原处了。
天还没亮,雨还没停,怀中的轸子还隔着薄衣摩挲着肌肤,未来依然不知去向何方。好在还有这满室的乐器,每一根弦、每一只孔都是饱含心血的打磨雕琢。云蔚放缓呼吸,鼻尖萦绕着古雅的木香,恍恍惚惚间觉得周围的一切有了动静,她渐渐感到它们是真真切切地活着的,是有灵魂的,在这无星无月、人声消歇的雨夜里低语喃喃,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在苦苦等待着自己的有缘人……
后面的房间中依稀飘来一缕笛音,时断时续,潜入她还未成形的梦中。
再次睁眼已经天光大亮,久违的晴日,阳光罩着乌桕树梢,金金红红的一片光明。魏老板踩在梯子上,正擦拭着最高一层的青铜编钟,茵茵面无表情地站在离他不远处的阴影里。
云蔚最后一个醒来有些不好意思,想起今天还要出门,她连忙去打水洗漱,回来后接过魏老板递上的包子咬了两口,正想叫茵茵过来和她商量昨天的打算,敲门声响,一对老夫妇走了进来。
“小魏啊,就是这个女娃吧?”老爷爷额头已经爬满了皱纹,身体和精神却都很好,刚一进来便大声招呼着。
“唔,虽然不爱笑,倒也是伶俐乖巧的孩子。”老奶奶寻到角落里,弯下腰一脸慈爱地摸了摸茵茵的头发,小姑娘目光闪了一下,却并没有避开。
看这情形,云蔚就知道魏老板已经和茵茵商量过了,想来她也没有反对。可是终究有些不放心,她走到茵茵身边,揽过她柔声问道:“茵茵愿意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吗?”
小姑娘抬头看了看她,没有说愿,也没有说不愿。
“没关系的,你心里怎么想的,大胆和姐姐说。”
云蔚有些摸不透了,不过想来不回答总是不愿的,她正要转身向老夫妇解释道歉,茵茵突然极快地点了点头,自己走到两位老人身边。
老夫妇似乎也没料到她突然就答应了,稍稍愣了一下,老奶奶眉开眼笑地摸着她的头,一叠声安慰着,“乖孩子,以后就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了啊!放心,我们会对你好的!”
云蔚本想再问些什么,看这情形也难再开口,想了想,回到东厢房搬来七公子送的那个箱子,从中取了些散碎银两放在身边,把其余的送到老夫妇面前。
“这些东西请二老收下,这孩子以后……便托付给你们了!”
老夫妇活了一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珠宝绫罗,一时语无伦次,只顾摆手。
“这……这怎么……不、怎么好?”
“拜托你们,请一定要收下!”云蔚急声恳求道,“我……我没有办法照顾她了,只能请你们……总之,哪怕是给她留作以后的嫁妆也好啊!”
她说到一半便已经哽咽,老夫妇顿时不知该怎么办好,将求助的目光转向魏老板,在得到他默许的答复后,这才半推半就地接下了。云蔚最后拥抱了茵茵一下,依依不舍地看着她跟在老夫妇的身后离开了乐坊,在乌桕树的红云中渐渐远去了。
愣愣瞧了半晌,她收拾情绪转过头来,“魏老板,什么时候出发去见你说的那个人呢?”
“你准备好了便出发。”
魏老板今日的穿戴比昨天齐整了许多,看得出那个人是他十分重视尊敬的。云蔚随意地笑笑,背上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小包裹,“我没什么要准备的,这便走吧。远吗?”
“出了城,还有半日的山路。”魏老板一边说着一边关窗关门,云蔚连忙退了出去。在乐坊门口抬头,大乌桕树历经数日的风雨依然挺拔茂盛,火红的叶片攀着屋瓦伸展开去,排云直上碧霄,像一簇硕大的火焰点燃有些冷寂的心,在萧瑟秋日里别有一番傲骨。那样血色中的峥嵘,那种灿烂夺目的生命怒放,让云蔚不由看得痴了。
再一转眼,魏老板已经走出去数十丈远,她紧了紧包裹带,赶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