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四，凌波阁中萧牧两家联姻的第二天，婚事由于刺客的搅局而草草收场，前来道贺的各路英雄难免败兴而归，然而人人都知道，事情远非如此简单。这日下午，当凌波阁为宾客送行之时，一种分外凝重的气息便已萦绕在众人心间。
自从萧盟主过世以后，位于姑苏城外的凌波阁便隐然成了江湖中正道的领袖，而今，竟有贼人如此大胆，敢在盟主公子与阁主千金的大婚之日下毒，众人虽然愤愤难平，却知道其中必然蕴含着极大的阴谋。阁中并未公布贼人身份，但是多年行走江湖的豪客们早已猜到一些，矛头纷纷指向素以行踪诡秘、出手狠辣而闻名的神秘组织“揽冥宫”。
揽冥宫，隐藏在陇西祁连山脉的深处、皑皑冰雪之下的诡秘组织，不知何时产生，亦不知所求为何。门派内部的具体建制不为人知，只是时常派出杀手执行秘密任务，势力渐渐由西域向中原扩展。派出的弟子皆身着黑衣，修习着诡谲的武功心法，令人防不胜防，已经渐渐成为正道的一块心病。
上船前，几个江湖耆老将慕阁主围在中间，低声商议着什么；其他小门派已经在布置行程中加强守卫之事。这次刺杀的行动，许多门派都将它当作了邪魔外道向武林正道的挑衅，只等待他们下一次行动，便会即刻还以颜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风云色变，只怕就在旦夕之间了。
然而此刻，云蔚正坐在阁中的一条游船之上，品着安溪铁观音，与慕霏泠聊些刺绣女红，对即将开始的旅程有着隐隐的期待。暮春里，江南的天空湛蓝如洗，云朵在湖面上随意地舒展着，柔软而洁白，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风和日暖，双飞的燕子呢喃着掠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不远处，几尾游鱼轻快地在水草间穿行，拍起细小的水花，阳光洒下，细碎的波纹间跃动着斑驳的金色光晕，仿佛往昔的欢愉在记忆深处闪现。
船儿悠悠，将手掌拂过水面，微微的凉意沁入手心，云蔚只觉得所有的不安与恐惧都被抛到脑后，心中只留下前所未有的安宁。此刻，她心中的江湖，满是与心爱之人驰骋千山万水，纵横四极八荒的快意与逍遥，再也容不下其他情感。
只是她却全然不知，短短一日间，江湖中的局势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一切，正是从她的姑苏之行开始。
次日清晨，云蔚早早起床，她先来到洛夫人房中交待小怜一番，随即便收拾好行装出了房门。
刚刚走出院门，便见到了等候在门口的萧牧、慕霏泠二人。萧牧依旧是一袭白衣，腰佩七尺长剑，玉簪束发，萧肃清举。一旁的慕霏泠青丝半挽，用一根青色丝绸系住，散发从耳畔垂下，散落在腰间。她身穿青绿色烟罗软纱衣，腰间系着月白色云纹锦带，清早春寒料峭，又披了墨绿色芙蓉披风。水袖依依迎风举，青丝漠漠散幽香，全身并无一件华贵饰物，却显得愈发清雅绝俗，难描难画。
望着眼前的一对璧人，云蔚心中默默叹息了一声，只觉得自己身上水蓝色芙蓉对襟襦裙，发间的镂空雕花双飞蝶步摇，耳中的琉璃明月珰如此俗不可耐。她素来自矜容貌，而见过慕霏泠后，那双含着淡淡烟水气息的眸子才让她明白过来，自己已经在俗世中流浪太久太久，心早已无法回到那一段通透如琉璃的往昔时光中了。
“云蔚姑娘今日气色莹润，姿容端华，想来休息的不错？”慕霏泠见到云蔚，含笑上前。
“当然是一夜酣眠啊，险些误了出发的时辰呢，慕小姐不会怪我吧？”云蔚打趣道。
“哈哈，你们两个啊，怎么还‘姑娘’、‘小姐’的，这般客气。”笑声朗朗，却是慕阁主踱步进来。
“正是，霏泠，小嫣，不必这般见外。”萧牧向慕阁主行过礼，顺手接过了方管事递上来的马缰。
“慕阁主，实在惭愧，应当我去向您辞行才是。”云蔚连忙施礼，起身时，便又恢复了平日里那随意的神色，“不过啊，有您这句话，我就大胆啦。霏泠姐姐，小妹这厢有礼了。”
“呵呵，云蔚妹妹不必客气。”慕霏泠掩口轻笑，“爹，那我们这就出发了。”
“好，一路小心。”慕阁主点点头，面露惆怅，见女儿走远，又颇为不舍，不觉高声道：“泠儿，早去早回啊。”
行船湖上，慕霏泠独坐船尾，好半晌默然不语。
“霏泠姐姐！”珠帘轻挑，云蔚侧身闪了进来，“听陌溪哥哥说——啊，不对，我这样称呼，姐姐不会不高兴吧？”
“啊……当然不会啊。”慕霏泠显然另有其它心事，“妹妹坐。”
“哈哈，那就好。”云蔚在她身边坐下，静静看了她一刻，脸上那一抹不经心的笑容渐渐散开，定格成难言的惆怅。
这样的神色，多少次，写在楼中姐妹们的脸上……浮生如寄，不管是谁，都注定要经历世间的种种别离。再回首，何去何留？或许能重温曾经的温暖，又或许……早已物是人非。然而，虽然注定会痛苦、会难过，总还是会选择继续走下去……
“霏泠姐姐……善解人意，温婉善良，如果不是陌溪哥哥夹在中间，我们一定能成为最要好的姐妹……”云蔚回望一眼渐渐隐没在烟波深处的凌波阁，摇摇头，将纷繁杂乱的思绪抛开。
许久，她握住慕霏泠的手，将目光投向窗外笼着晨雾的湖面，轻声说道：“我们做绣娘的，有个古老相传的说法：说的是绣在白绢上的粉紫双色玲珑凤蝶可以牵系分隔两地的人，只要诚心祝祷，它就会把这份心意带给远方的亲人。”说到这里，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白色丝绸手帕，放在慕霏泠手中。“看，这是我离开洛阳前绣的，希望它能将姐姐这份思念与孝心带给慕阁主，保佑他福寿安康。”
“云蔚妹妹，我……”
“好啦，想家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以前离开家出远门还哭过鼻子呢。”云蔚笑笑，捻起一枚蜜饯递给慕霏泠。
“要下船了，你们聊什么呢？”萧牧提着包裹走来，见到慕霏泠神色，心中已然明了，便岔过了话题：“小嫣，姑苏城内的小吃颇为著名，等下我去雇了马车，便在城内让你饱饱口福再赶路如何？”
“还是陌溪哥哥了解我！”云蔚嫣然一笑。
微风拂过发丝，寒山寺的钟声袅袅传来，一只白鹭在水边悠闲地熟悉着羽毛，目送着即将踏上未知旅程的三人。小桥、流水、人家，杏花、烟雨、江南，多少年后再回首，历尽劫波，梦开始的地方想必依旧美如幻梦……
但愿长醉不复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