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内，云蔚拥着云纹织锦被靠坐在床上，洛夫人体内之毒已解，和丫环小怜站在一旁。云蔚低着头，偶尔向一旁匆匆赶来的慕老阁主看上一眼，遇上亲切和善的目光，又微带羞惭地低下头去。
这一日的种种经历，仿佛大梦一场，此刻听着自己均匀的呼吸声，她似乎都觉得不那么真实。记忆的碎片一点点浮现出来，艰难地拼接着。
依稀记得，自己毒发昏厥的那一刻，是在陌溪哥哥的怀中，那样温暖……本以为那时便是永诀，谁料到竟能大难不死。
只是，搅乱了陌溪哥哥的婚事，不知他会不会生气，那些江湖人，不会对他有什么的看法吧……醒来时，头痛欲裂，看东西也恍恍惚惚的……不过应该是主持婚礼的那位白发老者救了自己。
“凌波阁的这位阁主，真是好人，他们帮洛姨解了毒，还这么晚过来探望，而我却……破坏了他女儿的婚礼，让他在那么多人面前颜面扫地，实在……”想到此处，云蔚坐起身：“慕阁主……”
“哈哈，丫头你这都是第三次道歉啦！”慕老阁主笑着摆摆手，示意她躺好，“是老夫树大招风连累了你，我都没有道歉，你这样不是成心让我下不来台吗？”
“如此，小女子再多言便显得矫情了。”云蔚本就不是严肃的人，当下含笑点头，又吩咐小侍女道：“小怜，你扶洛姨回去休息吧，不用在这里陪我了。”
“对，正该如此。丫头，你与我的女儿十分不同，却是一样对老夫的脾性，哈哈！”无论何时，慕老阁主都是一副恩仇尽付笑谈的样子，“你且等等，方才已经着人去寻陌溪了，他既然不在房里，应该便是连夜去了关押凶手之处，稍后边来。”
东厢房外，匆匆赶到的萧牧和慕霏泠二人刚到门口，便见到须发皆白的陆元老前辈在院中徘徊。老人见到他们，连忙上前：“陌溪，泠儿，随我来。”
“陆老前辈，是否为云蔚姑娘解毒之事有了其他枝节？”二人随着陆老来到僻静处，萧牧见老人神色，便已经隐约猜到一些。
“不错……这种毒极为特别，老夫虽然极力化解，却未见全功。尤其是，毒素已经蔓延至云蔚姑娘双眼，只怕……”
“不日……便要……失明……？”萧牧手指微微颤抖，目光呆滞，凝视着不远处的一簇海棠。
“怎么会这样……”泪水在慕霏泠眼眶中打转，她努力控制着它们，“陆伯伯，您艺术这么高明，怎么会……”
“唉——贤侄女抬举了。”陆元长叹一口气，“不过，你们切莫沮丧。按现在的情况看来，距离云蔚姑娘双目完全无法视物，少说还有一年时光，事情尚有转机。”
萧牧听到这句话，方才稍稍放心，向着陆元长揖道：“陆老，有什么可以效劳，只管吩咐陌溪！”
“我正是想与你商量此事。”陆元点点头，“天地何其浩大，山川何其壮丽，这其间万物相生相克，轮转不息，冥冥之中皆有因果，大丈夫正当胸怀清明大道，为心中所念尽力而为，方才不负天地身边！”
“是，陌溪受教。”萧牧望着面前逸兴遄飞的白发老者，仿佛看到了那湮埋在过往岁月长河中的旷世豪情。
“我听闻，此去西南方的南滇，气候湿润，草木葳蕤，生长着各种神奇的作物。苗民的医术，较之中原又别有一番奇特之处，或许能有办法化解云蔚姑娘残留在双眼中的毒素。”
“如此，待陌溪禀明阁主，当往南疆一行。”萧牧点头。
“此事我已经和慕老弟说过了，没有问题。”陆元随即转向慕霏泠，问道。“还有一事，泠儿，可知你父亲的陈疾？”
“是的，父亲早年与一个厉害人物交手，为剑气所伤，一直没有痊愈。陆伯伯，莫非父亲的情况不好？”慕霏泠闻言，颇为焦急。
“暂时倒无大碍，但总是这般拖着，年纪大了总归不好。本来，此次他寻到了奇药‘茯苓丹参丸’，对他的的病症倒有奇效，只是白日间云蔚姑娘情势危急，便先给她服下。”
“原来如此……”萧牧回想起阁主的情况，忧虑之色更浓，“那这‘茯苓丹参丸’可还能配出？”
陆元摇摇头：“难！不要说其中药材极为难寻，单单是方子都已经失传多年。我问过慕老弟，原先他那一粒药应当是当世最后一颗。不过……老夫早年曾经听人说起过这方子，虽然年代久远记不真切，若是药材寻找齐全倒还可以一试。”
“陆老您此时说起，是否这些药材亦在滇南一带？”萧牧问道。
“哈哈，不愧是慕老弟的乘龙快婿，果然一点即通。”陆元大笑着拍拍萧牧的肩膀，全然不顾一旁的粉面含羞的女子。
“这‘茯苓丹参丸’中最重要的一味药材便是茯苓，古老相传，滇南一带的深山中有生长百年的茯苓，被称为“四时神药”，入药堪称绝品，有神鬼难及之功。你此行如果有机缘寻到一颗，那就事成一半了。哈哈，好了，老夫我不再耽耽搁你们进去看望云蔚姑娘了，只是寻找百年茯苓之事不要和慕老弟说起，免得他担心。陌溪，出发前来找我一下，有关茯苓的甄方法还要与你细说。”
“是，麻烦前辈了。”萧牧施礼，“霏泠，我们进去吧。”
“陌溪，我……和你一起去。”身旁的青衣女子犹豫一下，随即打定了主意。
“泠儿啊，此去万里迢迢，滇南更是瘴毒遍地，你如何去得？”陆元闻言大吃一惊。
“爹的事、云蔚姑娘的事，都是因我而起，霏泠虽然身无长技，然而亦不能在家中安居。……更何况，身为爹的女儿，总要外出多加历练才是啊。”慕霏泠微微一笑，目光中透着坚定。
“……泠儿既有此心，你们就同去吧，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哈哈。”陆元望着面前的一对年轻男女，捻须微笑。
“前辈说笑了。”萧牧微感羞窘，一旁的慕霏泠早已羞得低下头去。
将手指放在门上，萧牧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薄薄的一道门扉隔着九年的时光，他轻轻扣了三下。
“呵呵，这就来了。”门中传来的却是慕老阁主爽朗的笑声，“陌溪，进来吧。”
推开门，香炉中淡淡的药香弥散开来，朦胧中，仿佛铜驼陌中飘散的雨雾，包裹着曾经的笑靥，陌生又熟悉。
床榻上半倚的绝色女子幽幽向这边望来，略显苍白的脸上现出眷恋、欣喜，苦涩，最终凝成一个淡淡的笑容。
时光早已在无知无觉间将曾经如此熟悉的两个人分隔在不同的世界，一切回忆也早已消散在风中，伸手去抓，指缝间残存的是淡淡的余味，纵然割舍不断，亦无法挽留。
或许，那一袭青衣，有着烟水迷蒙般眸子的仙子，那个站在他身边的人，才是真正堪配他的人。只是，要这样就放弃吗……不甘、不愿、却又如何……
多年在尘世中苦苦求生，见惯了各种曲意逢迎、貌恭实踞，云蔚明白，慕家父女此刻眼中的关怀和善意发自灵魂深处，她如何能破坏他们的平静与幸福？
毕竟是经常与人接洽的绣娘，云蔚此时显得冷静而端庄。她微微欠身向二人行礼，道：“萧护法、慕小姐，有劳二位深夜探望，云蔚如何敢当？”
“云蔚姑娘，见到你醒来，我就安心了。姑娘高义，霏泠铭感于心。”言毕，慕霏泠行万福礼。
“泠儿，你怎么也来了。”慕阁主见女儿深夜前来，颇为诧异，见到云蔚遇起身还礼，忙摆手拦住：“你们都不要这么客气了，快些说了正事，莫要打扰客人休息。”
“是。……云蔚姑娘，你体内余毒为清，萧牧不才，愿往滇南为姑娘寻得根治之法。”萧牧正色道。
“霏泠也一同前往，略尽绵薄，还请姑娘安心静养，敬候佳音。”慕霏泠上前一步，向云蔚微微一笑。
“泠儿，你怎么……”慕老阁主欲言又止。
“还请父亲体谅。”
“也罢，江湖儿女最讲知恩图报，难得你有此心，便与陌溪同去吧。”慕老阁主虽有些舍不得，也不愿拂逆了女儿的意思。
“多谢爹爹。”慕霏泠没想到父亲如此轻易便答应了，想到即将与心仪之人相伴踏上旅途，不禁喜形于色。
“萧公子，小女子的毒是从双眼开始发散开吧？”突然，云蔚轻声发问，面色平静，仿佛在说着再也平常不过的事。
“这……”萧牧与慕霏泠闻言大吃一惊，对视一下，一时都不知如何作答。
“二位不用瞒我。”自从醒来，双目中微微的刺痛感就没有消失，那时心中便有了些不好的的预感，而现在见到二人这样的神情，更是确定无疑。想到这里，云蔚心中一阵难过，她紧紧握着被角，收拾心情，不愿在人前显现出丝毫的软弱。
十几岁起，她就明白：所有的悲伤、惊惶、绝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渺小与空洞，如此于事无补。她深恨那样的自己，本以为经历了种种变迁，自己的心已经如寒冬腊月封冻的湖面一般，无论命运加诸自身何等的飞来横祸，心中都再也荡不起丝毫涟漪，然而这些日子的种种变故，却将原本的和乐安宁生生撕裂，逼迫她不得不挺身面对命运的揶揄。
“……既然如此，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云蔚面上的笑容已经有些牵强，她自己却并未察觉。轻咬下唇，她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抑制着声音中的哽咽，只觉得这一次分外艰难，“我……曾经有一个心愿，希望有生之年走遍名山大川，将这普天之下所有壮丽的山河美景绣成一幅幅长卷，一直、一直流传下去。……现在，这个愿望或许不能实现了，但是起码还有一段时日可以看一看天下的美景。我希望……能和萧公子、慕小姐一起去滇南，见识一下域外风情，也好过终日居于一室，顾影自怜。”
“这——”室内其他三人面面相觑，欲阻拦又不知如何开口。
“小女子身体已经无碍，几位应不会连小女子这唯一的愿望都忍心拒绝吧？”云蔚起身下床，望着众人笑吟吟发问，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绮凤楼中那信心满满，艳冠群芳的绣娘。
“好啊，有云蔚姑娘作伴，霏泠求之不得。”慕霏泠当先反应过来，上前两步，拉住了云蔚的手，“不过姑娘还是不要起身，先好好休息几日，我们再出发。”
“对、对，丫头啊，你先休息，现在早已经过了子时，我们就不打扰了。”慕阁主起身准备离开，“陌溪，泠儿，你们也劳累了一天，早些回去休息吧。”
“慕阁主您走好。”云蔚施了礼，房中便只剩下她与萧牧、慕霏泠三人。
“能与慕小姐同行，才是我的福气呢。我早就不碍事了，迫不及待想见识一下南方的风物呢，我们明天便出发吧。”云蔚笑笑，拉着慕霏泠的手坐回了床上。
“明日多少有些仓促，还是后日吧。”萧牧见到两人十分投缘，心中也十分欢喜。
“云蔚姑娘是第一次来江南吧，不如明日我陪你在阁中逛逛，我们这里虽然比不上洛阳城的繁华，却也别有一番淡雅景致呢。”慕霏泠含笑起身。
“好啊，能让江南第一美人陪我游赏江南，我可是要激动得无法入眠了呢。”云蔚笑着送别二人，心中泛起淡淡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