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来看病人,吃的用的得交我检查。一天,老太太送来一包果丹皮,就是紫红色甜甜的酸酸的那种。一般当妈的送的东西,我查得就松点。因为哪个妈不巴望着自己的孩子学好啊,别的人会把毒品带给病人偷着吸,老妈不会,知道那是害孩子。可病人反映,这人在病房里倒卖毒品。这是最可恶的人,不害自己,专害别人。[2]可问他,死不承认,说是别的病人陷害他。唯一的法子就是人赃俱获。
他妈来了,一脸的可怜相。我说,你怎么老带果丹皮啊,也不怕你儿子酸倒了牙?
老太婆说,有什么办法?他从小就爱吃这东西,住在里面,戒了毒,我想他没了想头,嘴里就更没滋没味的了。多给他带点来,留着解个闷吧。
我坐在那里,把每一块果丹皮都打开来,细细检查。
老太婆脸上变了颜色,说小大夫啊,你也爱吃这个?别翻了,下回我来的时候,给你也带些。
[1]这是人道主义的光辉,对良心却是一种煎熬。像律师,好人坏人都得辩护。
[2]希望这种人夜路走多了会碰见鬼。
我说,那不必,只有女孩子才爱吃这东西。我这是工作。
终于看见一块与众不同的果丹皮,它的颜色要黑一些,分量轻。我把玻璃纸打开,刚想把它掰两半,老太婆疯了一般地叫起来,说你就馋成这样,连病人的一点零嘴都不放过。你们这是什么医院啊,简直是抢!说着,就来夺我手里这块果丹皮。
我哪里能让她拿到手,身一闪,就把那块果丹皮捏住了,一使劲,它在我的手里碎了,里面又是那种小小的塑料纸包,我熟透这种捣鬼包装了。老太太也够麻烦的了,为做这块假的果丹皮,她一定戴着老花镜,手脚不闲地忙了半晌。
我说,给你儿子传带毒品,是贩卖毒品罪,你知不知道?
她哭哭啼啼地说,我只是想,他抽了那么久,一下子戒了,怕熬不住。我给他带点来,叫他自己掌握着。要能不吸,就千万忍着。实在忍不过去了,也好有个救急的……谁让他倒卖啊……
还有一回,一个女病人,带的卫生巾。我隔着外包装摸了一下,有点硌手。因为卫生巾本身就很软,白粉又很易隐藏,我有点拿不准。我说,你把这包……东西打开,让我查查。
那女人大叫起来,说要讨老娘的便宜,你还太嫩了点!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美国木浆造的高级货,岂是你的脏手指头摸得?这一包几十块钱,叫你摸脏了,老娘还用不用了?
你要让老娘把裆里用的东西打开了给你看,小心告你一个性骚扰!
我的眼泪就在眶里打转。要不是工作,我上去就给这个娘们一个左钩拳,保准叫她半个月不用画黑眼圈。还性骚扰呢,我就是骚扰老母猪,也不会骚扰她!一身的脏病![1]我叫来了护士长,病人稍微收敛了一点。姜还是老的辣,护士长摸了一下,然后说,这样吧,我现在当着你的面,把这包卫生巾拆开。要是什么东西也没有,算我看走了眼,我给你买一包一模一样的卫生巾,赔你。
那女人嘟囔着说,贵着呢美国的!
护士长说,再贵,我护士长一个月的工资,买这么一包东西,你信还够吧?甭管它是哪个国产的,它也是纸,不是金箔。
女人无可奈何地说,那是……
护士长说,要是真有什么东西,该怎么处罚你,咱们按规矩办。周五,撕开!
卫生巾撕开了。雪白的纸层里,夹着海洛因。[2]在这儿干长了,我算知道这拨大烟鬼是什么人了。说话不算数,吹牛拍马说谎翻脸不认人,五毒俱全。又好虚荣,没有一点情意。
有个家伙,来的时候,一副病秧子样。换衣服的时候,险些晕倒。我看他可怜,赶紧扶着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他手哆嗦得像鸡爪疯,愣是解不开皮鞋带。我趴下身子,帮他解开了。倒不是我为别人做了这么点小事,自我表功。我经常这么干,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滕大爷和院长,我愿意叫他们说,看,我们收的这个小周五,是个好样的。再有就是我从他的口音里听出,离我老家挺近的,有一种亲切感。我干完了这些事以后,他说,小兄弟,你干这侍候人的活,有什么出息?往后跟着我干吧,吃香的,喝辣的。
我心里这个笑啊,连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关怀别人呢,留着劲给自己买双没带的鞋吧。我不吱声。他还自说自话,出院的时候,你跟我一块走啊。我给你月薪两千,给我当保镖。我没理他。
真到了他出院的时候,我把他衣服从衣柜里拿出来。咱们这儿就这条件,您也知道,柜子就那么大点地方,衣服叠起来放,长久没穿,就折出印来了。他一看,吹胡子瞪眼,说他妈的,你知不知道,我这衣服是英国进口的原装货,叫你们揉搓成屎褯子样,我一个绅士,穿得出去吗?我是啥人?老子吸毒时用的烟盘子都是紫檀木镶鲸鱼骨的。今天晚上,要在五星级宾馆和小姐共舞,穿这衣服成什么体统?你们给我把它洗净熨平,咱算没事。
要不,我跟你们没完![1]
他的毒瘾,被我们辛辛苦苦戒掉了,面色也好看些了,身子骨也不再是那种风一吹,跟日光灯管似的乱晃了,肺里也有了点底气。医院把他治得有劲骂人了,不干不净说个没完。我真想一指点了他的哑穴。不为教训他,只为耳根清净。心想他今晚不定在哪个候车室眯到天亮呢,在这里充什么大款!
他在这儿吼个没完,把院长引了来。
怎么搞的?周五?院长问。病人结完了账,为什么还不走?这么吵吵闹闹,多耽误工作!院长挺生气。
我心里特难过,院长那么忙,我给院里添了麻烦。我对病人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病人说,好说。你给我到洗衣店,把这套衣服给我洗了,熨平,熨的时候要加巴黎香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香喷喷给我送回来,咱们好说好散。要不然,我从天黑吵到天明,反正你们得管饭,我还穿着病号服呢!
我抱着病人那套沾满血迹和汗臭的破衣服,进了医院的洗衣房。算是特急快件,我又说了不少好话,师傅才在两个小时内,将一切都收拾停当,花费了我几乎半个月的工钱。
我阴沉着脸将衣服递给病人,手指关节在他的衣服下面喀喀作响。但是我忍住了。为了将来当一个好医生,我只有在这里学本领。
病房里经常打架。要是依了我心,只要不是打医生护士,全甭管。乌龟打王八,越热闹越好。最好打死一个两个的才过瘾。反正死的是你们,偿命的也是你们。打得鼻青脸肿,口眼歪斜,脑袋开花,胳膊脱臼,大腿骨折,那才叫开心!
[1]农夫和蛇的故事。
可惜,不行啊,只能在想象里鼓鼓掌。病人只要进了医院,出了事就是医院的责任。所以,我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年纪不大,睡眠像八十岁的老头一样易惊醒。只要夜里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就狸猫一样一跃而起。晚上,是吸毒分子最活跃、最惹事的时间,因为他们以前吸毒作乐,都是在晚上。晚上,就是他们的白天。生物钟憋到那会儿就炸了。
晚上护士最辛苦,所以我得格外提高警惕,一夜不知醒几回,有时好像根本没睡,天就亮了。尤其是甲子立夏上夜班的时候,因为她长得漂亮,麻烦就格外多。气得院长私下里说,面试的时候是谁把的关?要是我,一定不要长得这么打眼的护士,戒毒医院的人,以傻大黑粗为好……大家就暗暗发笑,其实医院里长得最好看的女人,就是院长啊。
甲子立夏已经进了医院,也不能把人家赶出去。她上班的时候,我就特别提高警惕,她很感激我,以后常来看我,有时还把家里做的好吃的带给我。说我一个人太可怜了。
滕大爷倒是不大管我了,他说,我能帮你的事,都干完了。剩下的都得你自己干了。
念完电视中专以后,我还打算上医学院的夜大学。都读下来,大约得五年。那时候,我就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医生了。
从现在到那时,还有许多年。我不知能不能在戒毒医院一直干下去。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它,还是祝愿它兴旺发达地办下去。愿全国的瘾君子都听到这里的好名声,都到这里来治病。当然啦,也保佑我的这份工作一直能干下去,别出大的伤病。小打小闹地磕碰破皮,我不害怕。可别真碰上一个不要命的,把我打成个残废。那样我就是以后学成了医生,有了成就,一个残疾人,人家尊敬里难免夹杂同情。[1]我不喜欢被别人同情,虽然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别人的同情帮助。我希望有一天,我有力量去同情帮助别人。总是被人同情,是件挺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