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含意模糊地点了一下头,不知是赞同他的处置方案,还是示意他就此打住。
轮到我了。跟在别人后面说话,又好又不好。好的是你大概能看出考官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不好的是,前面人说过的话,你不能说了。院长对这两个人的答复都不满意,我得另开一条路。我看看滕大爷,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切都得我自己摸索了。
豁出去了,爱对不对,我就照自己琢磨的答。
我说,要是我,当时就捏起削苹果的小刀,叫别人按住孩子的手脚……我话还没说完,院长就说,当场没别人,就你一个。
我接着说,那我就跪地上,用腿压住孩子的下半身,省得他乱动,坏了我的事。左手找准脖子的位置固定好,右手用刀尖在孩子的气嗓咽喉,对准了狠狠就是一下,捅进半寸,刀锋进了以后,再扭上半圈,让喉管破出一个三角形洞。到了这会儿,若是没有意外,孩子就会大喘进气,呼吸恢复,危险就算暂时解除了。
我说完了,屋里静了半天。护士长说,你那削苹果的刀,消毒了没有哇?
我说,紧急情况,哪那么多讲究?先救了命再说。至于感染,现在的医学多发达,各种霉素多的是,送医院以后,慢慢再用抗菌药控制呗。
院长说,够野蛮的。但危急时,医生当以救命为上,其他一切都可从简,可从长计议。
我知道,这道题就算通过了。[1]
院长说,我再问你们三个一题。这是一所特殊的医院,想必你们也有所了解,病人有时狂躁不安,要是出现打架斗殴的现象,你怎么办?
这回医专的吸取了先说话的教训,缩在后面不搭腔。离家远的可能觉着这个问题比较简单,不愿被我占了先,抢着回答。我就拨叫匪警110,请求警察支援。
院长一下笑起来说,小伙子,你除了会打电话,还会干什么?
轮到医专的,他说,我觉得该给每个医生护士,配备电警棍或是微型催泪弹,出事的时候,可以自救。
滕大爷忍不住了,说咱们这儿也不是监狱,搞得那么草木皆兵的,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还像医院吗?再说要叫病人夺了去,乱上加乱!
院长说,你们说了这么半天,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我问的是,打起来后,你怎么办?
轮到我了。
我索性站起来回答,打起来的时候,最重要的事,就是让打斗双方,迅速撤开。听说这里有些亡命徒,好言好语根本劝不住。有效的方法就是要有比他们更强的对手出现,控制局面。他一看,逞不了凶了,就乖乖地熄了火。像武林高手格斗,打得难解难分,一旦有人使出绝招,别的人就不打了。具体到医院,我觉得体弱的医生护士最好闪开,动起手来,肯定吃亏。制伏他们,不打则已,打则必胜。
滕大爷搭了话,照你这样说,都不往上冲,病房岂不乱成一锅粥?你这意思,好像自有什么高招似的?
我立刻明白了,接过话说,我在嵩山少林寺练过一段功夫,还没出师。
滕大爷对院长说,咦,想不到他还有这特长。紧接着问,都学过什么啊?给我们报报。
趁人不注意,向我丢个眼色。
其实他就是不丢眼色,我也知道自己得抓住机会。我就说,我上的是散打拳击班。除了自由散打、擒拿格斗,十八般武艺以外,还学了拳经和拳理……院长来了精神,说看不出你瘦骨伶仃的,还有这一手?不是天桥的把式吧?
我说,天桥在哪儿?
医专的和离家远的,露出瞧不起的神色。没想到院长很高兴,说,不知道天桥的把式好啊。你能给我们表演一下吗?
我说,师傅说了,习武为了防身。不许没事的时候,以武炫耀。再说我也没学到家,只会一点皮毛。既然各位老师一定要看,我就演习一下。先来一段棒术吧,但空着手恐演不好。
院长挺有兴趣地说,要不我们给你找根棒子来?
我说,那不用,得拿个家伙比划着,您要是允许,我就用您手里这支钢笔。
院长看着自己的钢笔吃惊道,这能行?
我说,意思到了就行。各位老师见笑了。
院长走下她的考官席,把笔递到我手里。滕大爷说,小伙子,你有把握吗?这可是派克。我说放心吧。把笔接过来,杆滑溜溜的,好像长满了青苔,那是一管红色的笔,已经用得很旧了。我知道那上头不是青苔,是我手心的汗。我心里说,爹爹啊,您的魂就附在这杆笔上吧,保佑我……我舞着那支笔,呼呼生风,就像当年我小的时候,我爹托着我的手,教我使镰刀。当场练了几套功夫,大家都看傻了。其实真的是皮毛,武校的师傅,知道习武的人一旦回了家,常被人围着要他露一手,就先教了几套好看的功夫。哄内行不成,外行人一看,挺眼花的。
院长抱着双肘,看了一会儿,说,好了,停吧。这毕竟是医院,不是武馆。
滕大爷意犹未尽,说你还会什么,再露几手。
说实话,我那点本事抖搂得差不多了。但听滕大爷这么一说,我知道自己可不能认熊。打蛇随棍上,赶紧说,我还会头顶开砖,单指破碗,腹卧钢叉……真的,这番话可是吹牛,我只看过师兄们表演过硬气功。我想,反正鱼死网破,听滕大爷的,没错。要是真让我练,我就硬着头皮上。
简院长打断我的话,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说,周五。
她说,你是星期五生的吗?
我说,哪啊,生我的那会儿,我爹妈哪知道世上还有“星期”这一说?我行五,上面有四个姐姐。
院长看看滕大爷和护士长说,按说咱们应该研究研究再定,但都忙,我看就定下收了周五吧。
滕大爷和护士长都表示同意,医专的和离家远的两个人就无声地走了。
院长对我说,你刚才对病例的处理,还算机警。医生就是要有对突发事件当机立断的能力。别的行业,时间就是金钱。对医生来说,能力就是生命。当医生的,要有勇于负责的精神,什么事情都打电话,表面看起来最正确,其实最错误。
我留下你最主要的原因,因为你会几下拳脚。这里病人复杂,我不得不多做几手准备。今后你就负责病人出入院时换衣服这道工序,别让他们把毒品和不该带的东西,带进去,具体要求护士长会同你详细交代。你得昼夜住在医院里,我给你准备一间宿舍。晚上没事时,你就看书休息。要是有了什么意外,你就出来帮夜班护士医生一把,多个人多份力量。凡是你夜里起来处理事情,都给你记上加班……[1]我忙说,院长,您留下我,就感恩不尽了。夜里起来帮忙,是我应该干的,我不要记加班。
院长说,按我的意思办吧。
我就留在医院了。不知怎么感激滕大爷,他和我无亲无故的,为我设计得那样周密。
要不是事先准备,机会来的时候,哪能抓得住!
[1]滕大爷让周五习武的良苦用心在此得到了解答与回报。
我问过滕大爷,您让我习武的时候,想到有这一天了吗?
滕大爷说,当我看感冒病人时,哪怕他刚打一个喷嚏,我都想到他也许会转成肺炎。
我说,我的武功实在不怎么样,以后万一有事,到时候打得不漂亮,岂不辜负了您和院长的信任?
滕大爷说,只要你不怕死,冲得上去就行。那帮大烟鬼,风一吹就倒,嘴巴叫得厉害,一动真格的,他们就草鸡了。甭怕!
我说,滕大爷,那一千块钱,等我发了工资,慢慢凑齐了还您。
滕大爷说,等你得了诺贝尔医学奖金,就用这奖金还我。要是别的钱,我还不要。
戒毒医院成了我的家。打出来,我还没回过家。别提多想我妈了,可我没当上医生,我不能回家。我现在读电视里的医学中专,课挺重的。我给家里写信,他们说你一定当上医生了,连你每回寄回来的信,都是一股药味。我跟您说句心里话,我要是真学成了医生,我不在这所医院里干,我到别处去。不是我忘恩负义,是我太不待见这些病人了。病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这是最下等的病人。我要先拣着那人又好、病又干净的人治。当医生的,不应该什么人都治。你治一个好人,就是一份功德。治好一个坏人,不是给天下多造了一份孽吗?[1]我知道大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可我自己就是这么想的。院长和滕大爷都是再好不过的人,你看叫这些病人给愁的忙的,其实何必呢?这些大烟鬼赶快死了,死绝了,一个不剩最好,天下就清静太平了。
我在这儿把着入院的第一关。他们为了能把毒品带进来,什么招不使啊?若不是亲眼见,绝想不出来。比如他带来一大包洗衣粉,细细一搜,里面抖落出一个用塑料纸包的小包,就是毒品。他住院,你不能不让他洗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