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塔是所多玛最宏伟高大的建筑，它有一百二十层高，整体呈圆塔形状，直入云霄。它的外立面全部都被厚质钢化玻璃覆盖，在阳光下晶莹一片，因此它又被市民们称为盐柱。据一些都市传说指出，在这栋建筑的混凝土主体结构里，埋葬着一个胆敢反对施工的女记者尸体。
这一天，几乎所多玛全城的官员都集中在顶层的宽阔平台，同时他们也是全城最大的几个黑帮集团头目。在他们附近埋伏着大量的狙击手，半空五架武装直升机在缓缓盘旋着。
安德惊恐地站在平台的正中，他穿着得体，小脸洗的十分干净。在他的胸前束着一圈巧克力块状物体，据说这个叫做炸药，只要小拇指那么大的一片，就足以毁掉整个酒吧。他不敢挪动，只能像最乖巧的孩子那样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的爸爸会来救你的。”一个官员笑眯眯地对他说，安德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有些茫然，因此没有回答。一天之前，他正在盗取一对游客夫妇的钱包，结果被一群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带走。他在浑浑噩噩中被打了几针奇怪的药剂，又被抽了几管血，然后被带到了这个平台之上。
安德被警告说要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不得乱动，否则就要被皮鞭抽打。他从小生活在成年人的威胁与恐吓中，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减少痛苦。
忽然平台的人群传来一阵喧哗，他们看到天空中有一个小黑点正在急速朝着通天塔接近，纷纷惊恐地喊道：
那是鸟吗？
还是飞机？
不，那是光明侠！
罗得披挂着光明侠的装束，双臂前伸，在半空划过一条弧线，朝着通天塔飞来。这个奇迹让所有目击者都目瞪口呆，都不敢相信那个弱不禁风的记者什么时候有了这等能力。
其实这是一个小小的作弊手法。真正飞翔的是隐藏了身形的卡迭颂。他托起罗得，拍打着天使的翅膀把后者送上天空。
“快开枪！”所多玛市长气急败坏地下了命令，他的秘书连忙提醒道：“开火会暴露我们的埋伏，把光明侠吓跑。等到他落到平台上再动手不迟。”所多玛市长这才想起来，他们齐聚平台，名义上是为了迎接光明侠的自首，是一个“和平”的仪式。
“这不能怪我，我一看到他，就恨不得把拔枪把他毙了。”所多玛市长愤愤地自言自语。他还是黑帮小头目的时候，这个光明侠就一直给他惹麻烦，这么多年来，从来没停息过。
罗得从半空盘旋了几圈，在众目睽睽之下飞临通天塔平台，身形一顿，缓缓降落在地面。所多玛市长面带微笑张开双臂走过去：“我亲爱的罗得……哦，不，我亲爱的光明侠先生，见到你我实在太高兴了。”
罗得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安德，冷笑道：“用孩子做人质，你们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如果能够让罪人改邪归正，那么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偿付。”所多玛市长一本正经地回答，“你已经决定自首并对你的罪行忏悔了吗？”
罗得环视周围，发现数十台摄像机正在全程转播，估计所多玛一大半市民都在电视前看着平台上发生的一切。他向所多玛市长伸出手，后者以为他要忏悔，立刻递给他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无线话筒：“
罗得拿起话筒，轻轻咳嗽了一下，然后大声对着摄像机喊道：
“所多玛的市民们，地狱已经临近了，你们改悔罢！否则上帝的责罚会让我们万劫不复！”
这巨大的呐喊声化为一圈圈无形的涟漪，扩散到整个城中。其实根本不需要电视转播，卡迭颂特有的天使体质，能够将罗得的话语化为精神冲击，瞬间传递到每一个所多玛市民的脑中，让每一个人心中都掀起滔天的巨浪。
“你们改悔罢！为了所多玛城！”罗得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他面对的方向，正是浇铸了自己妻子身体的巨大盐柱。回声经由通天塔特有的建筑曲线，久久不曾散去。
平台上的达官贵人们被这意料之外的冲击惊呆了，所多玛市长气急败坏地把话筒从罗得手里抢回来：“妖言惑众！扰乱公共秩序！你是要让所多玛城陷入混乱吗？”
“让所多玛城毁灭的，正是你们这些人。”罗得严厉地把右手食指伸向所多玛市长，这么多年来，他终于第一次有机会在所有市民面前发起指控：“我指控你，犯有三十六件谋杀案、八件强奸案、一百六十四件贿赂案……”
虽然所多玛市长并不在意这些指控，可在公众场合被人揭穿，不免有些尴尬。他气急败坏地喝令罗得闭嘴，可严厉的指控仍旧在持续。
“你，你，还有你，你们的罪行罄竹难书，每一条都足以接受无尽的火刑。你们没有一个人是清白的。你们是所多玛城沉沦的罪魁祸首！”
罗得指向平台上在场的所有参与者，把他们的罪恶一一罗列出来，每一桩都触目惊心。平台上的人们惊慌地面面相觑，没有人注意到，罗得每喊出一条罪行，天色便阴郁一分，很快就有黑云与冷风在通天塔上空盘踞翻滚，逐渐汇聚到塔顶平台。
“把这个混蛋给我干掉！”恼羞成怒的市长终于忍无可忍，下达了格杀命令。
事先埋伏在平台各处的狙击手与盘旋的直升机对准罗得开火，同时喷出数百条火舌，持续不断地鞭打着罗得站立的位置。精致的大理石地面被打得粉碎，石屑激扬四散，宛若烟花。
在卡迭颂刻意的保护下，这些攻击完全没有伤及罗得。罗得迈步走向前去，所多玛市长惊慌地倒退，仿佛见到鬼一样。
“你这个恶魔！”市长的声音无比颤抖。
“不，是天使。”罗得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朝着天空某一处透明点点头。卡迭颂撇撇嘴，罗得是凡人，可不知道一个天使这么干的代价有多大——但无所谓了，只要能保护这个奇妙的“非义人”，卡迭颂觉得就值得了。
吓破了胆的所多玛市长双股战战，僵在了原地。罗得没有理睬他，继续向前，走到了安德的身旁。卡迭颂只消偷偷看了一眼，小孩子身上的炸药便失去了效用。安德没有跑开，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个成年人，目光茫然。
“对不起，爸爸让你受苦了。”罗得把安德拥在怀里，用手轻轻摩挲他金黄色的头发，心中充满了慈爱与愧疚。“知道么？你的妈妈就在这盐柱之中，看着我们，看着这座城市……”
安德听到“妈妈”两个字，表情有了变化，小嘴扁扁，似乎要哭出来的样子。罗得搂住自己儿子，抬起头，看看天空聚积在一起的孤状雷电。忽然一道闪电打下来，一架直升飞机冒着黑烟向地面跌下去，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卡迭颂知道他是在向自己托孤，于是挥动翅膀，把笼罩在罗得的那一圈保护膜释放开来，重新凝聚到安德身上。淡蓝色的光芒从这一对父子体表浮现出来，从父亲流动到儿子，呈现出一幅奇妙的场景。
“你这是在做什么？”一个声音从卡迭颂身后响起。卡迭颂没有回答，他知道是吉拉扬。吉拉扬紧皱着眉头，无法理解这位同伴的所作所为。
“设法保护所多玛最后一只羔羊。”卡迭颂回答。
吉拉扬此时也恢复了天使的形态，与卡迭颂从外表上来看毫无二致。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吉拉扬的翅膀更为透明，金色的光芒从内向外透射，相比之下卡迭颂的双翅显得沉滞，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灰色物质蒙在羽毛上。
“主的意志是要所多玛和所有居民的毁灭，你怎么敢自作主张？”吉拉扬严厉地批评道，“你沾染了太多人类情绪，这会让你的羽毛变得沉重，再也无法飞回天堂。”
“主的意志是让我们寻找义人，寻找一个可以宽悯这座罪恶都市的理由。我相信他的意思是：只要有一个义人在，他也不毁灭这城。”卡迭颂试图辩解。吉拉扬摇摇头：“我已经完成了搜寻，确认所多玛城已经没有一个义人存在。我想你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是的，我承认缺少义人。可是当一个凡人都不肯舍弃希望时，我们为何要轻易放弃呢？”
“你是说那个扮成超级英雄的傻瓜？”吉拉扬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
“是的，一个比我们更积极的革命者。”
“你竟然学着向他一样挑战主的权威？”
“不，我认为主的意旨应该从更广泛的意义上去理解。”
吉拉扬嘲讽地牵动嘴角，用手指向下界：“这就是你所谓的广泛意义吗？”卡迭颂循着指头的方向看去，表情一下子僵住了。此时保护膜已经完全转移到了安德身上，然后安德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水果刀，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失去保护的罗得的胸膛。
保护膜可以在施予者与承受者之间分享全部思绪，因此安德在弑父的一瞬间，大量的思想涌入卡迭颂的脑海，让善良的天使了解到这一突兀动作背后的深刻心理动机。
……所多玛市长告诉我，如果我能够把照片上的人捅上一刀，那么就可以得到二十元钱。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为什么不呢？这种事我干过许多次，都不如这一次的酬劳丰厚……
……眼前这个人似乎是我的父亲？不过那又怎么样？他从来没有给我提供过任何保护，这样大言不惭地抱住我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相比之下，还是那二十元钱更有诱惑力。我已经受够了没钱的苦日子，有钱就有一切……
……我这个父亲似乎提到母亲？他以为这样就能打动我，真是太天真了。母爱什么的，只是唬人的玩意儿。好吧好吧，我会表现出感动和思念，就像是图画书上那些愚蠢的傻孩子，这样他会更加放松警惕吧……
他身体上覆盖的奇怪防护层已经消失了，这应该是个好机会，希望市长不要食言，但谁知道呢，大人们都不可信。无论如何，先干掉他再说，不然我会被这父爱惹出鸡皮疙瘩的……
罗得似乎未感觉到痛楚，他紧紧抱住安德，在他的额头留下深深的一吻，然后仰天倒了下去，光明侠的衣服被大片血污侵染。安德让刀子留在父亲的胸膛，露出天使般的纯净笑容，对所多玛市长喊道：“我把他杀了，快给我钱，要现金。”话音未落，一个炸雷在半空爆炸，凌厉的音波让整个平台摇摇欲坠。安德吓得捂着耳朵蹲下身子，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卡迭颂从天空显出形迹，一个闪现就出现在罗得身旁，恰到好处地扶住他倒下的身体。罗得睁大着眼睛，面带微笑，似乎仍未从父子相认的情绪中醒来。
“罗得！”卡迭颂大声呼唤他的名字。罗得有些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嘴唇，吐露出一句话——可是他的声音太微弱了，天使听不清，急忙俯身把耳朵贴过去，只赶得及捕捉到最终几个尾音，那是耳熟能详的三个字：
“要有光……”
生命迹象随着这最后的几个单词消失了，罗得阖上双眼，陷入永恒的安眠。卡迭颂抱着罗得的尸体，碧蓝如清空般的瞳孔蒙上了一层液体，洁白的巨大翅膀浮现出污血痕迹，与罗得胸膛的血渍形状完全一样。
他猛地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仰天长啸，既像是呼唤，又像是哭嚎。一道惊雷从厚厚的云层中直落下来，正好击中卡迭颂怀中的罗得，让他的身体开始燃烧起来。在风雨飘摇的通天塔平台上，罗得的尸体宛如一支火炬，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所多玛市长目睹这一切，狂喜地从地上爬起来哈哈大笑：“罗得你终于死了，死了！”这时整个大地开始晃动起来，通天塔也随之摇摆。所多玛市长一下趔趄，整个人惨叫着从平台跌落下去——通天塔太高了，没人知道他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抵达地面，更没人知道他抵达地面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在半空中的吉拉扬看着急剧变化的云层，喃喃道：“开始了。”
无数的惊雷旋踵而至，以卡迭颂和罗得的尸体为中心开始飞舞，一时间整个通天塔银光闪闪，通体晶莹。平台上的高官与狙击手们不是被雷电击中变成灰烬，就是在躲闪时从高空坠落。安德抱着头一动不动地躲藏在一处花坛旁边，任凭周围天翻地覆。卡迭颂能够感受到，这孩子此时想到的，是小时候缩在垃圾筒里躲避野狗的恐怖时光。
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深红色的火焰在地面裂缝中喷涌而出，争先恐后地扑向所多玛城内的每一栋建筑，哭泣与尖叫响彻大街小巷。熊熊赤焰宛若巨兽的舌头，舔舐着所多玛每一寸土地。无数的霓虹灯与摩天大楼，都在这高温浪潮中被推翻，被融解。
神罚的重锤一下一下地锤击着地面。所多玛高大巍峨的墙壁在震动中龟裂，周围一圈的岩层开始崩离，整座城市在剧烈的颤动中下陷，底层已化成沸腾的岩浆，有刺鼻的硫磺味渗透到每一个角落。从远处望去，仿佛整座城市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从大地撕扯下来，揉成一团，再丢进地狱的火炉。
所多玛在慢慢地下沉，很快只剩下通天塔的塔尖还在地平线之上。卡迭颂怀抱着罗得仍在燃烧的尸身，依靠在封印了一个女人的盐柱旁，任凭无数的碎屑扑簌簌地掠过脸庞，对即将面临的没顶之灾熟视无睹。这位天使的翅膀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在罗得火炬的映照之下分外阴沉。
顶着漫天的雷电交加，吉拉扬飞临到卡迭颂头顶，居高临下地宣布道，语气里带有一丝惋惜和一丝恼怒：“很抱歉，天堂已经向你关闭，污秽的翅膀不允许再度在澄净的天空拍动。”他瞥了一眼前同僚的血色翅膀，又有微微的叹息。人类的情感真是太可怕了，只要那么一点，就足以毁掉一个天使。
卡迭颂缓缓抬起头来，对吉拉扬说道：“我没指望返回天堂，我要去的地方是地狱。”
“地狱？你堕落了？”吉拉扬变了脸色。撒旦当年也曾经是天使的一员，后来发生了堕落，难道历史即将重演？
卡迭颂环顾四周，高举起双手，从罗得火炬中捧出一掬耀眼的光明，藏在胸口。在那里，亚伯拉罕曾经的嘱托已从一颗小小的种子生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树下是九十九只迷途的羔羊。
“我不清楚全能的主为何让所多玛城自甘堕落，但既然它在地狱仍旧要持续受罚，那么我会代替罗得，继续为他们带来一线希望、一线光明。这是自由意志，也是我对朋友的承诺。原谅我，我没有办法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卡迭颂双眸炯炯有神，比起天使时多了一丝人性的玄妙色彩。他胸口的火焰光彩夺目，那是传承自罗得的灵魂。他们两个人正逐渐合二为一。卡迭颂伸出手来，把瑟瑟发抖的安德从花坛里抓出来，送到吉拉扬面前。
“这一只羔羊，还未到燔祭之时，请你转交给亚伯拉罕，就当是我们酬谢他的祭品吧。”
“我不确定上帝是否允许这么做……”吉拉扬犹豫道，他本该拒绝，但那团炽热的火焰让他不敢直视卡迭颂。卡迭颂的形体已经有些模糊，他向前一步：“上帝并不禁止这样做。”吉拉扬最终选择了屈服，他接过安德，小孩子散发出的不良气息让他厌恶地抽动鼻子。
“万能的主会知道我的心意；另外请转告亚伯拉罕，我有一句话要带给他。”
说完这些，卡迭颂微微一笑，把血色翅膀展开。这对羽翼越展越宽，越展越大，最后竟遮蔽了半个天空，羽毛密密麻麻，一支接连一支，把整个所多玛城仅存的通天塔顶端包裹起来，有金黄色的光芒从羽毛的缝隙中流露出来。这是吉拉扬最后一次看到卡迭颂。
巨大的轰鸣声持续传来，仿佛百万天军在齐声呐喊。大地的裂口吞噬着人类的造物，整座所多玛城摇晃了几下，在火焰与雷电中隆隆地沉沦到地面之下。最后的光明侠罗得与“堕落”的天使卡迭颂跟随着这座城市，一同跌往地狱的最深处。
当城市的身影彻底消失以后，洋溢着岩浆的裂隙重新合拢。大地上仅存的所多玛遗迹，唯有那一根被羽毛包裹的通天塔顶部，它变成了一根盐柱，孤独地矗立在荒芜的地表，向过往的旅人诉说着一个辉煌都市的荒诞结局。
吉拉扬把安德带去了亚伯拉罕的部落，并把所多玛城的遭遇讲给老人听。老人听完以后，嗟叹不已，用胡杨木的拐杖连连点戳着地面。安德害怕地看着这位慈祥又严厉的老人，攥紧了水果刀一言不发，水果刀上还带着他父亲的血迹。在安德的额头，亚伯拉罕发现了属于该隐的标记，于是他把小孩子拉到自己身旁，把水果刀刀刃擦拭干净，轻轻叠好。
“堕落必有因，得救必有因。”亚伯拉罕拉着安德跪倒在地，向天祈祷。祈祷完毕以后，老人抬头问吉拉扬：
“这么说，卡迭颂他就这么堕入地狱，再不回来了么？”
天使一瞬间变得很局促，他犹豫再三，深吸一口气方才说道：“是的……哦，对了，卡迭颂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给你。”亚伯拉罕拽着安德，瞪大了眼睛。吉拉扬闭上眼睛，他至今还记得卡迭颂在沉入地狱前时的表情，那是一种决然、一种坚定和一种许下偌大誓愿的恢宏。即使只是复述它，仍让天使纯净的心灵震颤不已。
一串话语从天使的唇间滑出：
“只要地狱里还有一个义人在，我就不回天国。”（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