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中场休息的时候，简妮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化妆间亮得像天堂。简妮现在是吉米的合伙人，她说她从前也年轻漂亮过，也在舞蹈公司跳过舞，没事时最爱待在明亮的化妆间出神，有一种温暖的、欣慰的、不孤独的感觉。
“说起来谁相信，你也跳过芭蕾？用脚尖跳过舞？”每当简妮提起旧事，吉米便盯着她企鹅一样的腰身发笑，“你若踮起脚尖，这么肥的一堆肉，要是不叫起重机帮忙，地板也会被你戳出洞来。”
周围一阵哄笑，简妮听了，狞笑着，用手去抓吉米的耳朵，还要把他的衣服裤子剥了，比比谁的肥肉多，说他肥得像一头水牛。
贝笛笑着一边往脸上补妆，一边低声对罗霄说：“我们现在就得注意饮食，简妮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我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比你我都苗条。”
罗霄说：“这是自然规律，人年轻时苗条，老了稍不注意就发胀了。”
贝笛点头道：“我现在都不如过去纤细了，今天吃一块蛋糕，明天肯定长在屁股上。我最好的状态是在高中，上帝赐的好身材，随便怎么吃都不胖，家里的好多姐妹都羡慕我。”
罗霄问：“你是不是想家了，想家里的亲人，还有过去的好朋友？”
贝笛低下头摇头。那个穷山恶水的西弗吉尼亚（WestVirginia），她的老家，不提也罢。
西弗吉尼亚罗霄没去过，但是她知道那里很美，也很有名。她在中国时就学过一首英文歌，《乡村路带我回家》（《TakeMeHome，CountryRoads》），丹佛（JohnDenver）唱的。罗霄还记得，学这首歌的时候是在夜校的英语班上，老师年轻美丽，来自外语学院。那时候她正同高海涛恋爱，两个人在江边散步的时候，还手拉手唱过这首歌，歌中唱道：西弗吉尼亚，美得像天堂……乡间的小路，带我回家，那生我养我的故乡。（Almostheaven，WestVirginia……Countryroads，takemehome，totheplaceIbelong.）
虽然她和高海涛的恋情破成了一地碎片，但是美丽如天堂的西弗吉尼亚却落在心里，编织成了无数美丽的图画和想象。
但是贝笛告诉她，风光像天堂的地方并不是天堂。西弗吉尼亚经常有矿难，困在地下的矿工无数，每年都有噩耗传来，失去亲人的家属悲痛欲绝，呼天唤地。贝笛的童年见过太多含泪的眼睛、绝望的表情。她的成长是一幅灰暗的画，西弗吉尼亚再明媚秀丽的风光也掩不住它的愚昧贫穷。愚昧贫穷的人群闭居在崇山峻岭里，他们近亲繁殖，直到现在还有表兄妹通婚。
贝笛说：“国家的法律是什么？是卫生间的卷筒纸。”
“不可能吧？”罗霄插嘴道，“在中国，近亲的人是不能结婚的，谁不知道下一代又傻又丑，百分之八十的弱智，美国人难道不懂？”
“不是所有的美国人都懂，”贝笛又笑又叹，“我从小就知道，全美国的人民都在嘲笑西弗吉尼亚，嘲笑这块地方的愚蠢和落后。可我一个表姐却说，为什么要和陌生人结婚？我为什么不能嫁给我的表哥？一个大家庭出来的人，为什么不能相亲相爱，结为夫妇？我第一次和简妮见面，她便好奇地问我，西弗吉尼亚的乡村男孩，是不是特爱干农场的动物，从鸡到羊到马无一幸免，怎么这个德行，政府怎么也不管。”
“她这样问吗？你怎么回答的呢？”罗霄想象不出简妮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怎么不管？”贝笛说，“西弗吉尼亚是第一个率先颁布法律，禁止近亲通婚（Banfirst-cousinmarriages）的州。还不是因为看到问题的严重性，满眼的弱智孩子在山上乱跑？”
吉米在一旁插话：“法律可以禁止他们结婚，但禁止不了他们做爱的自由，造人的自由，一代又一代的傻宝宝，傻宝宝长大又造出更傻的宝宝，多么可爱的下一代。不过也没什么，美国这个国家的血缘太杂，全世界都有来的人，多几个傻宝宝也没关系，反正用纳税人的钱养着。”
罗霄听得一震一惊，谁说美国是最先进的国家，山上的林子大了，什么样的动物都有，疯的，傻的，野蛮的，凶猛的，各种动物汇聚一堂。罗霄又想起自己的家乡，金沙江边的小城，民风淳朴，绿树成荫的马路虽然不宽，但也干净明朗，马路走到底，一面长长的青灰色围墙，里面传来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那是罗霄的母校。她就是在那里长了见识，立下远走高飞的志愿。如果远走高飞的终点，恰好是西弗吉尼亚的深山林子，里面住着一群傻宝宝……
她忍不住笑了，抬头看了看贝笛，想想贝笛的命运，同自己真如两道相仿的风景：都是学舞蹈的孩子，都成长在大国的小地方，小地方四周是崇山峻岭，不富裕的家庭，一颗不满足的心，希望和期待，努力和奋斗。隔着海，隔着国，隔着千山和万水，命运让她们相识，又一同当了成人夜总会的异国舞者。
贝笛跟罗霄一样，从小就发誓，发誓要离开故土，到山外的世界去，无论到外面的世界做什么。书读得越多，到外面活动的机会越多，她的心离故乡就越遥远。亲朋好友常劝她，走那么远干什么，陌生人会害了你，坏人会杀了你！那些报纸上的，电视上的，来自大城市的谋杀和强奸的报道，更添了他们固守大山的幸福和满足。高中的时候，贝笛父母闹离婚，两个都是酒鬼，喝醉了就对骂，对打，砸家具，小贝笛自然成了两个人的眼中钉。两人看她不顺眼就对她一阵狂骂，她只有跑了出来，期望在男友身上取暖。男友也就比她大一岁，在同一个高中读书。男友课余时间在父亲的农场干活，有一点小收入，可以去外面看一场电影，吃一顿晚餐，然后和贝笛去一家便宜的汽车旅馆，过一个欢喜的夜晚。贝笛很快就怀孕了，开始还不知道，直到看见自己肚子大了才慌了。两个人都是孩子，又懵懵懂懂地生了个孩子。孩子哭，他们也哭，孩子怎么养？贝笛的祖母站了出来，主动抱养了孩子。可老天偏偏要添她的麻烦。她去马里兰州读大学，读了不到两年，还没对西弗吉尼亚彻底说再见，祖母就得了肺癌，熬了半年就去见耶稣了。
虽说领救济也能养孩子，但贝笛开销太大，不得不辍学，回到西弗吉尼亚，把孩子暂时放在母亲家。那时候父母已经离婚了，母亲很快找了个男朋友。为了养孩子，贝笛什么活儿都干过，在加油站当营业员，在一个漆黑阴森的夜，一声响，两个歹徒把枪指在她的脑门心，把人吓成了烂泥。后来又在餐馆当服务员，在超市的厨房里做蛋糕，一站就是四五个小时。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因为过敏变得又红又肿，像墨西哥泡菜罐里的胡萝卜。从前多么光洁柔嫩的手指啊，在透明的音乐中化作飞舞的精灵。那个明亮温暖的世界远去了。后来，在一个女友的怂恿下，贝笛去了纽约。
“想不想听，我在纽约都干了什么？”贝笛同罗霄聊起了她的纽约故事。
那年她在曼哈顿的一家成人夜总会跳脱衣舞，一个周末挣得了六七百。有一天，她去曼哈顿的RocketCity购物，穿过百老汇的大街，那些扰扰攘攘的人群，曳光流彩的海报，似乎都与她无关。但是一张微笑的脸还是撼动了她的眼睛，她盯着海报上的那张脸恍了神，她怎么能忘了她，她的同学，她们曾在大学的排练厅共舞过。说实话，她的条件比不过贝笛，贝笛的漂亮和修长，还有贝笛的技巧、旋转和弹跳。但她有个富有而幸福的家。贝笛见过她的父母，那一次学校汇演，他们从华盛顿赶来看女儿的演出。她的父亲那么有风度，一举一动都是绅士的样。她母亲的眼睛那么美，满是温柔和慈祥，金发高高盘在头顶，手指上的结婚钻戒，晶亮耀眼，像神秘的星光。贝笛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钻石，心想她父亲一定爱极了她母亲。长在这样家庭的孩子，从小就泡在幸福和希望里，生来就是要实现自己的梦。她当年就对贝笛说过，我的梦在百老汇，梦要成真。贝笛听了心头冷笑，就凭你那个条件？我还没梦过百老汇呢！一群灰鸽子掠过百老汇初夏的晴空，古老而新鲜的阳光落在海报和贝笛的脸上，身与心似乎都被阳光融成了虚无，遥远异常的虚无。
就是在那个时候，贝笛突然想逃跑，但是到了晚上她还得去工作，脱衣舞娘的工作。天气热了，纽约的地铁臭气熏天。肮脏的地面，是城市的脸，昏惨的灯光，像酒鬼的眼，轰隆隆的地铁一晃而过。无意间抬起头，斑驳的钢管子早生了锈，黑水滴滴答答，两三只肥硕的老鼠嗖地闪过……地铁停了，门戛然而开，一个摇摇晃晃的酒鬼，耳朵眉毛都穿了环，手拿酒瓶，与贝笛面对面，冲她嘻嘻一笑：“我爱你。”然后举起酒瓶，朝她头上就灌，灌得她满头满脸都是酒。
酒鬼就是吉米。也算是两人有缘，贝笛没有报警，反和他成了朋友。吉米的情人卷款从洛杉矶逃到纽约，吉米一路追杀过来，茫茫人海，哪寻得了踪迹。只好每天把自己灌得烂醉，醉眼蒙眬中，看贝笛的眉眼像他的情人。
贝笛倒仰在沙发上，抬起腿，脚尖绷得直直的，像跳芭蕾。她说吉米是个喜剧宝宝，疯是疯，但没有坏心肠。贝笛和吉米相识才几小时，吉米便吹嘘他在床上有多伟大，多强壮，特别是他的舌头，让无数女人醉死去了天堂，又半醉着在人间醒来，嘴里还高呼着：我要，我还要。吉米问贝笛：“有兴趣吗？要不要也去天堂玩玩？”
“你去天堂玩了吗？”罗霄一边笑问，一边学贝笛的样子绷直脚尖，她在艺校主攻民族舞，也压过脚背，也跳过芭蕾。但无论怎么使劲，脚背也没贝笛绷出来的弧度漂亮。贝笛把腿慢慢抬到空中，她说：“可惜吉米长得像头沙漠的长耳兔，若是一头漂亮的雄狮子，我肯定上了。”
女人都爱漂亮男人。罗霄点了点头，恍然想起当年那个黄团长，把自己潜规则了的黄团长，像腐烂的长耳兔的尸体。总是想忘记那些阴暗的人和事，但那些人和事却固执地在她的脑子里落地生根，甚至长了叶子开了花。她像吃了腐尸，只好吐出来，给贝笛看看，她以为贝笛也会恶心。
但贝笛只是一笑：“这样的男人哪儿都有，他还不算坏。”
“他还不坏？”罗霄立了起来。
贝笛有她的理由。她说：“不管怎么说，你没有跟他白睡，不管怎样，他至少守了信，让你到了美国。”
但是罗霄说：“凭我当时的能力，我是应该上美国演出的名单的。他利用手中的权力侮辱了我。”
贝笛笑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大学一年级的那个暑假，一个演出公司的导演看上了我，在宾州的费城，因为我的能力确实超过一般的舞者，但是竞争很激烈，我只有跟他睡，结果呢？睡了也没给我戏，哪怕一个小角色。你说我是不是睡错了人，我冤不冤枉？”
罗霄说：“你怎么不去告他，或者跑去威胁他：敢不给我角色，我把这事捅给电视台。”沈兰曾经告诉过罗霄，多年前歌舞团有个跳舞的，被电视台的导演看上了，最后睡了她，又想赖她的角色，她把他约出来喝茶，温温柔柔说，不给我角色没有问题，让我们在报纸上的娱乐版一起出名吧。
贝笛听了这个故事，眨了眨眼，笑道：“结果导演怕了？给她角色了？你们中国女人真是厉害。这在美国的娱乐圈子是行不通的，谁不知道女演员们打破了头，争先恐后上导演的床。这种事若发生在其他行业肯定是丑闻，偏偏在这个圈子里根本不是秘密。”
在这个圈子里机会最重要，但还是得靠实力。
贝笛问罗霄：“你知道美国舞蹈界的竞争和残忍吗？在百老汇的舞剧院排练，导演可以随便侮辱你，甚至朝你咆哮。你受不了就走人好了，后面一大把年轻漂亮的候选人。跳芭蕾的命最苦，不小心增加了两三磅，对不起，这个角色不是你的了。导演经常当众宣读每个人的体重，才不管你心理能否承受。为了角色，许多女演员只好绝食，那是瘦下来的最快捷径。”
罗霄说：“女人太瘦了并不好看。”
贝笛说：“没有办法，这是个病态国家，明明是全世界最肥的地方，却要把跳舞的折磨成火柴棍子。你看看美国顶尖的芭蕾舞明星，哪个有胸，哪个有屁股？他们要的就是无胸无臀。说得这般辛苦和无情，其实舞蹈演员的收入并不好。我知道百老汇一个独舞演员，我们学校毕业的，也就三万左右的年薪。一场表演完了，如果没有新的合同，也就等于失了业。”
罗霄说：“那还不如我们这些‘异国舞者’。”
贝笛点头笑道：“我们这样的舞者说起来不雅，倒也实惠，最实惠的就是钱。”
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苦笑，像飞蛾飞过的影子。跳脱衣舞的异国舞者是摆不上台面说不出口的，除了来得很快的美元，找不到一点尊严和自豪。人行走在这个世上，当基本的温饱解决后，最想得到的就是心理上的满足和幸福，真正的幸福是来自社会的尊重，尊重之后，人生才有成就感和自豪感。
罗霄知道自己不会在这个场子长混下去，她是要挣钱读书的，要过有尊严的生活。
吉米不喜欢读书，他总是说文凭没有意思，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还是美元。
罗霄说：“因为你读了书，拿了学位，所以就无所谓了。我这么辛苦跑来美国，怎么样也得拿一个学位，找一份工作，走一走美国中产阶级所经过的路。”
罗霄存了奋斗的心，业余时间也会看英文书。当天的报纸，房地产的广告，花花绿绿的宣传单，都是她学习的材料，不懂的单词就用电子词典解决，然后还把电子词典里的例句背下来。当她试着用例句跟贝笛练口语的时候，贝笛一脸烦躁地说：“你说的什么句子，我听都听不懂，像神经病医院逃出来的病人说的话。”
吉米在一旁呵呵地乐：“那些句子可以上莎士比亚的大戏了。”
罗霄这才知道，美国的口语和书面语相差很远。口语里的单词都很简单，但可以表达不同的意思，那些高级华丽的词汇只适合书面用语，好多美国人都不知道。就算美国人不知道，罗霄也得认真学，她要为未来的生存和前途打好基础。
罗霄在沙漠跳舞，钱挣得很快，因为没有什么消费——房子是免费的，吃的东西是自己做，短短的三个月，就存了几万美元。她觉得自己已经算是节约了，但钱用出去真是比自来水还快。父母所在的国营大厂，似乎随时有裁员下岗的可能，但他们还要买新房子，弟弟还要去读驾校。而罗霄在沙漠跳舞，根本不可能回学校上课，没有成绩，移民局那里过不了关，只好转到一家野鸡学校维持身份，所以又得大出血花钱。
人在美国，每走一步都得花钱。难怪吉米要说，这世界上最亲密的就是美元。
12.他用了Decent这个单词
夜总会里有许多当兵的客人。吉米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小镇朝北是美国海军陆战队（MarineCorpsAirGround），朝南是陆军训练基地（FortIrwin）。同样是当兵的，海军陆战队的人要骄傲得多，他们自认为和陆军不是一个档次。贝笛有次弄错了，问店里一位光头军人：“你是陆军士兵吗？”（Areyousoldier？）他居然扯开喉咙喊：“No！IamMarine！”（不！我是海军陆战队的！）
罗霄听得懵了，什么大不了的！
吉米说：“那是因为你不懂。美国海军陆战队，全球最大的精锐部队，几百架战斗机的空中联队。你见识过吗？知不知道，一旦开了战，冲锋陷阵，打在最前面的就是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