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孙家鼐通过调查发现黄思永在赈灾期间清正廉洁，可是地方官员借“朝廷昭信之实惠，徒便奸滑牟利之私图”。当初文武百官读昭信股票招募公告时，“详明剀切，慷慨激昂，凡有血气者读之俱为感动”，[48]现在“煌煌天语，悬诸通衢，曰革新庶政，蚩蚩者氓皆掩耳而走，反唇相讥曰‘是给我也，是朘我也，是犹之乎昭信股票也。’而莫之敢信，莫之敢应”！[49]
忠诚的试剂，改革的基石，现在成了一剂毒药。朝廷在民众的眼中毫无公信力可言，那些一门心思巴结朝廷的官员发现，“按诸百两领一票之章程，其人殊寥寥也”，现在连强行勒索都相当困难了，江苏昭信股票最初共认缴115.7万两，至1898年8月，南京昭信分局共收款18万余两，苏州分局共收1万余两。两淮盐商一开始决定认购200万两，后来两淮运司共收3万余两，安徽分局共收7万余两。
搜刮银子的门路越来越窄，文武百官开始对光绪皇帝的政令进行消极对抗。
1898年9月1日，光绪皇帝在紫禁城下达了一道措词严厉的圣旨，催促各衙门速议裁撤归并、删改则例事宜。部委的改革直接关系到在京官员的利益，六部九卿的利益错综复杂，天子门生、太后亲信、王公裙带、属僚之情，裁撤与合并关系到官员们的饭碗，更关系到他们在各地的隐秘利益。光绪皇帝必须在京官中撕开一个口子，强行推动变法。
检验臣子忠诚的股票游戏结束了
礼部主事王照准备向光绪皇帝上书，谏言改革科举旧制，礼部尚书怀塔布不愿意代为王照呈送奏疏，两人在礼部办公室大吵一架。很快，消息传到光绪皇帝耳朵里，光绪皇帝正愁没有机会惩处消极怠工的大臣。9月4日，光绪皇帝下令将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堃岫、溥颋、徐会沣、曾广汉等六名部长级的堂官全部革职。王照赏给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用昭激励。[50]
怀塔布是纯正的叶赫那拉氏，满洲正蓝旗出身，慈禧太后于6月中旬任命怀塔布管理圆明园八旗驻军，又将其调任礼部满尚书，意在把持教育关口。在其余被革职的官员中，礼部侍郎堃岫是满洲正白旗人，侍郎溥颋出身皇室，有纯正的爱新觉罗血统。许应骙、徐会沣、曾广汉三位都是通过科举考出来的进士，他们对废除科举很不理解。
光绪皇帝拿下怀塔布，意在警告那些阳奉阴违的文武百官，就算是太后的亲信，阻挡改革也一样要被罢免。9月5日，慈禧太后没有给光绪皇帝喘息的机会，立即下令裕禄出任礼部尚书。没错，裕禄就是在直隶通电全国，让各地文武官员踊跃认购昭信股票，为慈禧太后考验官员忠诚做试验的那位，他此时是慈禧太后的绝对亲信。
礼部改革事关国家官吏的选拔机制，八股科举只能选拔出清政府执政集团的管理奴才，难以选拔出具有现代化管理素质的创新性人才。光绪皇帝希望通过改组礼部来建立新的管理选拔机制，为改革输送、储备人才。裕禄因为利用昭信股票通电全国，为慈禧太后拉拢地方督抚而获得太后信赖，现在的礼部重回慈禧太后之手，让光绪皇帝的改组计划落空。
同一天，光绪皇帝召见谭嗣同，并命谭嗣同、刘光第、杨深秀、林旭以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9月7日，慈禧太后决定重组总理衙门，清理掉李鸿章、户部尚书爱新觉罗·敬信这样的挂名干部，让新任礼部尚书裕禄进入总理衙门，协助总理衙门大臣奕劻工作。[51]慈禧太后免掉爱新觉罗·敬信跟昭信股票有着莫大的关系。
爱新觉罗·敬信出身于血统高贵的皇族，身为户部的满尚书，一直是汉人尚书的影子。光绪皇帝下令发行昭信股票时，翁同龢成为昭信股票的设计者，爱新觉罗·敬信不管不问。王文韶调任户部汉尚书后，各路御史言官不断弹劾昭信股票，爱新觉罗·敬信依然充耳不闻。慈禧太后对这位多年戎马的皇室贵胄忍无可忍，决定将其清理出总理衙门。
1898年9月7日，就在爱新觉罗·敬信被清理出总理衙门的当天，户部上疏建议“除京外各官仍准随时请领，并官民业经认定之款照数呈缴外，其绅商士民人等，请一概停止劝办”。[52]户部的这份报告跟慈禧太后对爱新觉罗·敬信的失望有没有直接关系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慈禧太后要终结光绪皇帝测试文武百官忠诚的游戏了，只要主管昭信股票的户部提出停止建议，光绪皇帝就没有理由拒绝。
光绪皇帝一度期望帝国的官员们“思想高尚”，能在民众中起到表率作用，没想到官员们让光绪皇帝丢尽了脸。那些泪流满面写尽忠诚的奏疏，都只是官员们演戏的脚本。爱新觉罗·敬信的报告提交上去，绝望的光绪皇帝无奈批准，并且谕令全国：“朝廷轸念民艰，原期因时制宜，与民休息，岂容不肖官吏任意苛派，扰害闾阎，其民间现办昭信股票著即停止，以示体恤，而顺民情。”[53]
游戏终结，光绪皇帝成了孤家寡人。
山东的昭信股票款项有46.98万两被挪去进行地方赈灾，闽浙总督截留了昭信股票资金用于购买军火，云贵总督则挪用了数万两“留备云南铜本之用”，湖南挪用股票资金填补财政亏空。四川除了挪用部分股票资金剿灭农民起义，以大竹、广安为首的一批县令将部分股票资金挪作财政资金外，剩余的大部分资金都不知去向。[54]昭信股票一被叫停，立即断了地方官员们的财路。
为了检验文武百官的忠诚，光绪皇帝开展了一次轰轰烈烈的股票发行运动，当官员们热血贲张地购买股票的时候，满眼望去全是泣血忠臣，光绪皇帝被官员们的表面忠诚所迷惑，开始大张旗鼓地推行变法。但光绪皇帝太天真了，官员们没有绝对的忠诚，北京城的政治气氛是他们忠诚的风向标。官员们一直在利用皇帝的信任，将昭信股票当成谋取私利的工具。游戏结束了，官员们对北京城的风云变化便开始作壁上观。
9月15日，光绪皇帝召见杨锐，赐以密诏，称局势危迫，命四章京速筹对策。9月16日，光绪皇帝召见袁世凯，命以侍郎候补，专办练兵事务，所有应办事宜，“著随时具奏”。军机大臣奉旨传令袁世凯于八月初五请训。当天，光绪皇帝到颐和园向慈禧太后请安，借机摸底慈禧太后的动静。[55]
9月19日，康有为拜访传教士李提摩太、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请其劝说慈禧，以救新政。杨祟伊获得情报后，立即飞奔到颐和园，向慈禧太后汇报了康有为跟伊藤博文见面的情报。当天晚上，慈禧太后连夜离开颐和园，返回大内，命令光绪皇帝迁居瀛台。第二天，慈禧太后谕令各督抚当以吏治民生为重，不得滥保州县等官。这一天，光绪皇帝召见了伊藤博文。
光绪皇帝谋划通过发行昭信股票来测试文武百官的忠诚度，慈禧太后一道命令就将光绪皇帝的谋划粉碎了。慈禧太后谕令，严禁督抚们滥保州县之官，意在嘲讽康有为一干变法小吏。9月20日，北京城的较量胜负已分，袁世凯请训后乘轮船回津。当天傍晚，康有为逃出北京城，取道天津南下。
9月21日，慈禧太后再度“训政”，在勤政殿召开御前会议。文武百官行礼后，慈禧太后下令军机处，以康有为结党营私、莠言乱政为名，通缉以康有为为首的变法一党人士。当天下午两点，六品小吏梁启超逃亡到日本驻京公使馆，求见日本驻华代理公使林权助。当时，林权助正和伊藤博文聊天，听闻梁启超寻求政治避难，当即安排翻译接见。
梁启超逃到日本驻华公使馆后，希望日本方面能出面营救被幽禁的皇帝和维新志士。之后又找到了李提摩太，希望李提摩太能去找英国公使，设法保护光绪帝。当天晚上，梁启超再次逃亡到日本公使馆，伊藤博文让林权助安排梁启超在公使馆避难：“救他吧！而且，让他逃到日本去吧！到了日本，我帮助他。梁启超这个青年是中国珍贵的灵魂啊！”[56]
9月24日，慈禧太后下令将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张荫桓、徐致靖先行革职，交步军统领衙门拿解刑部审讯。9月26日，慈禧太后下令恢复已撤衙门，禁官民擅递封章。9月28日，荣禄调任军机处，裕禄调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当天，维新派“六君子”遇难。
股票曾经摧毁了胡雪岩，1898年的昭信股票摧毁了光绪皇帝的梦想。在昭信股票发行的过程中，站在慈禧太后那一边的文武官员，最终都成为宠臣。那些埋头写奏本表忠心的督抚们，在光绪皇帝一声令下叫停股票发行后，他们都成为变法的旁观者。一场由小吏主导的政治、经济、军事改革在人头落地时结束了，只有盛宣怀头脑清醒，他已经完成了自己宏大的布局。
注释：
[1]（清）沪上哀时老人未还氏：《公车上书记》，上海石印书局1895年版。
[2]（清）王彦威、王亮：《清季外交史料》，文海出版社1964年版。
[3]《纽约时报》，1896年8月29日。
[4]朱沛莲：《清代鼎甲录》，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
[5]千家驹：《旧中国公债史资料》，中华书局1984年版。
[6]（清）郑观应著，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7]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华书局1992年版。
[8]（清）张荫桓：《张荫桓日记》，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
[9]千家驹：《旧中国公债史资料》，中华书局1984年版。
[10]（清）翁同龢：《翁同龢日记》，中华书局1998年版。
[11]千家驹：《旧中国公债史资料》，中华书局1984年版。
[12]千家驹：《旧中国公债史资料》，中华书局1984年版。
[13]千家驹：《旧中国公债史资料》，中华书局1984年版。
[14]《清实录·光绪朝德宗实录》卷414，中华书局1985年版。
[15]《申报》，1898年2月27日。
[16]（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卷4，中华书局1984年版。
[17]（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卷4，中华书局1984年版。
[18]康有为：《康有为政论集》，中华书局1998年版。
[19]（清）翁同龢：《翁同龢日记》，中华书局1998年版。
[20]（清）翁同龢：《翁同龢日记》，中华书局1998年版。
[21]（清）翁同龢：《翁同龢日记》，中华书局1998年版。
[22]翦伯赞编：《戊戌变法》，上海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
[23]“光绪二十四年三月三十日京报全录”，《申报》，1898年4月28日。
[24]汪叔子、张求会编：《陈宝箴集》，中华书局2005年版。
[25]钱仲联：《清诗记事》，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26]（清）刘坤一：《刘坤一遗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
[27]（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卷4，中华书局1984年版。
[28]《戊戌变法档案史料》，国家档案局明清档案馆藏。
[29]（清）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30]（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卷4，中华书局1984年版。
[31]（清）张之洞：《张文襄公全集·电牍》卷36，中国书店出版社1990年版。
[32]翦伯赞编：《戊戌变法》，上海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
[33]翦伯赞编：《戊戌变法》，上海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
[34]（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卷4，中华书局1984年版。
[35]（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卷4，中华书局1984年版。
[36]鲁子健编著：《清代四川财政史料》，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4年版。
[37]《大清德宗景皇帝实录》卷419，华文书局1970年版。
[38]（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卷4，中华书局1984年版。
[39]（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卷4，中华书局1984年版。
[40]四川省档案馆编：《四川教案与义和团档案》，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41]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主编：《锡良遗稿》，中华书局1959年版。
[42]《大清德宗景皇帝实录》卷432，华文书局1970年版。
[43]（清）张謇：《张謇全集》卷2，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44]《申报》，1898年9月27日。
[45]（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卷4，中华书局1984年版。
[46]千家驹：《旧中国公债史资料》，中华书局1984年版。
[47]（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卷4，中华书局1984年版。
[48]“筹领昭信股票启”，《湘报》第56号，影印版，上册。
[49]鲁子健编：《清代四川财政史料》，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4年版。
[50]（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卷4，中华书局1984年版。
[51]（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卷4，中华书局1984年版。
[52]（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卷4，中华书局1984年版。
[53]（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卷4，中华书局1984年版。
[54]（清）周克堃编撰：《广安县志》，学生书局1968年版。
[55]胡浜：《戊戌变法》，新知识出版社1956年版。
[56]丁文江、赵丰田编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