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以湉说,浙江同里的秀才皇甫韵亭诗写得极好,但喜欢喝酒,经常随写随丢。有一次,偶然翻他的箱子,捡到了三首诗,赶紧记录下来。其中《题沈镜湖垂钓图》中的一首云:“得鱼换酒且高歌,鹭友鸥宾日日过。爱向水云深处泊,满船明月卧烟蓑。”(《冷庐杂识》)
王士禛在《池北偶谈》里记载,出城送客时,在僧庵里看到一首好诗:“春风迢递忆天台,五月冰寒说五台。无数好山游未尽,秋霜又欲上眉来。”经考证,才发现这诗是明朝的僧人圆映所作。
沈德潜编选的《清诗别裁》在介绍诗人方兆及时,说方的“诗稿散佚”,只得从另外的选本中找了两章,“等于吉光片羽”。
这些事例汇集起来,给人一个印象,就是文学易逝。像皇甫韵亭这样随写随扔的诗人,作品保留下来的可能不到百分之一。而圆映这样的诗僧,由于自甘寂寞或者其他原因,与皎然、寒山这些著名诗僧比起来,其诗被历史湮没的可能性要大得多。方兆及的诗散失,原因不清楚,但终究是不可找寻了。
反正,如果没有作品和记载,后世就不知道他们曾经作为诗人存在过。他们无形中“失踪”了。
仔细想想,这些人终究在世上留下了文学的印痕。
吉光片羽,毕竟能说明他们曾经来过。还有许多诗人,真的存在过,甚至很有名,但没有留下任何作品,在同时代的人笔记中也没有一丝痕迹。
他们像风吹过,在短暂的时间里热闹一阵,便迅速消逝了。
我们已经无法打听他们丝毫消息,只有任他们“失踪”在岁月深处,再也难觅踪影。这怎么不叫人悲叹!
探究这些诗人、作家们“失踪”的原因,有两点值得注意:
首先,要归究于历史之河的巨大扫荡力,在浩浩荡荡的时间洪流之下,许多事件和人物都已经沉入深处,无法搜寻,包括一些政治名流,在这种无可抵挡的情势中,文学家自然也不能幸免。因此,一部分文学家浮出水面,留在文学史中,留在各种文字记载里,而另一部分文学家注定要沉入水底,历史的宿命谁也无法逃脱。
其次,要归究于某种偶然性,像有些诗人不会炒作和包装,虽然写得一手好诗,但没有吸引眼球的手段,更没有组织人来吹捧,偶尔有几个人记载了他的事迹,又由于记载者运气不佳也世所不传,如此便整个埋没了。
或许是我太多愁了。其实,对于“失踪者”自身来言,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有次在微博上与朋友们讨论这个问题,有位诗人说,“不管诗作是否得到流传,只要在写作过程中得到快乐、释放情感,就足够了”。
这话,用于解释那些文学史上的“失踪者”,也许是合适的吧。
躲藏在学问深处的人们
清代文字狱的兴盛,使文化界一时噤若寒蝉。许多士人便不再做声,埋头书本,不问政事。
什么事情都敌不过光阴。时间一长,这居然成为一种稳固的风气。不要说乾嘉学派兴起的盛况,就是一般读书人埋头苦读、专心学问的事情也变得相当普遍。这些人在小学、训诂、考据等学问之间孜孜以求,把学问当成他们人生最大的乐趣,甚至连天下读书人苦苦追索的功名,他们也可以放在一边。
如此一种“纯学术”的人生选择,倒也构成了那时一道独特的风景。
1.孔广森
孔子第六十八代孙孔广森的学问做得不错。
乾隆三十六年(1771),他才十九岁,即已高中进士,选到翰林院作庶吉士,散馆后被授予编修一职。少年得志,本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许多人闻名前来,想与他交往,以攀上关系。
可他生性对名利看得很淡,只喜欢读书写作。在为官时,也不愿与达官贵人打交道。
最后,竟主动以养亲的理由退出官场,把自己的余生奉献给了他喜爱的学术事业。三十五岁时,因父亲过世忧伤过度,竟英年早逝。
他的著述十分丰富,“著春秋公羊通义十一卷,序一卷”,“著有大戴礼记补注十四卷,诗声类十三卷,礼学卮言六卷,经学卮言六卷,少广正负术内外篇六卷”,这累累书卷,后面隐藏的是一个人为学术弃功名的人生抉择。
2.金榜、梁玉绳
在孔广森中进士后的第二年,安徽徽州府的金榜不负其名,高中状元,登上金榜。
但这个金榜与孔广森有着同样的爱好,——“性嗜学”。
朝廷刚一授官给他,他就告归了。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到“经籍”的研究上。
晚年时光,由于坐骨神经痛,他躺在床上起不了身。都这样了,他还是不放弃自己的学问,在床上口授,让弟子记录,硬是写成了《礼笺》十卷。(《儒林琐记》)
与此类似的还有“家世贵显”、曾写出了《史记志疑》三十六卷的梁玉绳,他的心思也没有用在功名上,只想“世世作书生门户”,因而“年未四十,弃举子业,专心撰著”,把成为一名学者当成了自己的毕生追寻。
3.江永
金榜的老师江永也是把学术当命的人。
江永,字慎修,安徽省婺源县人,著名经学家、音韵学家、天文学家和数学家,皖派朴学创始人。
他生于寒儒世家,六岁能写下数千言日记,二十一岁考取秀才,之后便无心博取功名。二十七岁开始以教书为业。六十一岁才当上贡生。
本来,也有机会晋身官场,但他都拒绝或放弃了,始终不受名利的蛊惑,把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放在学术上。
他于音韵、乐律、天文、地理均有研究,每著一书,都有自己独创的见解。《四库全书》收他所著书达十多部。
戴震、程瑶田等都是他的弟子。
可以说,他的一生,是学术的一生。
4.章学诚
清代杰出的史学理论家和方志学家章学诚的境遇与江永类似。
他自小立志追求学问。乾隆四十二年(1777)应乡试中举,翌年中进士。曾主讲定州定武、保定莲池、归德文正等书院。
后来到湖广总督毕沅的幕府工作,颇得赏识,但他认为自己“迂流”不合世用,不愿进入仕途,于是以撰述讲学为生。
在极度贫困潦倒的情况下,他从乾隆三十七年(1772)起开始撰写《文史通义》,从不中断。逝世前一年,他已双目失明,即使这样,仍然笔耕不辍。直到去世,这部历时二十九年的《文史通义》仍未最后完成。
这位史学巨匠,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学术。
5.凌廷堪、钱塘
在“学而优则仕”的语境下,对于大多数读书人来说,功名自然是“熊掌”,而学问不过是“鱼”罢了。舍熊掌而取鱼的人毕竟不是很多。
倒是有一部分人,既想保住官位,又想做好学问,把鱼和熊掌都抓在手里。
他们的选择透露出了读书人的聪明劲,即在选官时选择一个比较闲散的职位,既保住了地位,又有更多的时间来完成自己的学术理想。
最典型的例子是凌廷堪。
他六岁时就成了孤儿,由一个书坊工人艰难奋斗到进士。按常理讲,饱受尘世冷眼的他应该更懂得权力的重要,可选官时,他放弃了知县的位子,“自请改教职”,当了宁国府学的教授。他把母亲接来官署后,安贫乐道,“毕力著述”。
与此同类的,还有一个叫钱塘的读书人,是乾隆朝的进士,本来也可选为知县,但他也同样主动要求必为教职,当了江宁府学的教授。业余时间里,他专门研究声音文字,终写成《律吕古义》。
6.钱大昕
在为学问而放弃功名的人中,还有一个名声卓著的人,――他就是乾隆朝的钱大昕。
钱曾做过二十年京官和四省乡试主考,已然是官居四品,可谓大员矣。但他“淡于荣利”,等到父亲死的时候,回到乡里,“遂引疾不复出”。
后来嘉庆皇帝亲政,多次派人劝请他重新出山,他都婉言谢绝了。
在不做官的日子里,他陆续主持着钟山、娄东、紫阳等书院,其中主持紫阳书院达十六年之久,一心传道授业解惑,门下弟子累计达两千多人(《清代朴学大师列传》)。
显然,在学术和功名之间,他已经把著述和讲学当成了自己的最后归宿。
爱功名甚于爱学问。
虽然这只是当时部分读书人的选择,但也可以看出他们的价值取向。――他们更愿换取个人意义上片时的宁静,而不愿以“经世致用”的雄心来影响自己的学问。
只是如此,离儒家那种“达则兼济天下”的传统便远了。
一次断毁前程的艳遇
1.迷上船娘
“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面对美丽的富春江,南朝著名的文学家吴均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赞叹。
1882年,一艘游船平稳地行驶在这条江上。天山共色,风光如画。一位船娘站在船头,面对着江面静静地出神。她脸上有几粒雀斑,看上去也不年轻了。但看得出,她是纯朴的,未脱山水熏染的灵气。加上山水美景的映衬,倒显出一些绰约的风姿来。
时任礼部右侍郎宝廷就这样被迷住了。这一阵子,他心情很好。作为“清流”的大将,前两年议论风生,在弹劾贺寿慈等案中出了大力,很得慈禧的赏识,官运一路亨通。
这次到福建担任主考官,慧眼识才,选拔出来的解元居然是名士郑孝胥,一时传为佳话。
回程路上,由福建而浙江,搭乘“江山船”,畅行富春江,心情愉快,春心萌动,一段艳遇就此发生。
“江山船”是绝好的艳遇之地。
说到这个船的由来,还得从朱元璋和陈友谅的战争说起。据《大明会典》记载,陈友谅被朱元璋打败后,他的部下有九姓不肯投降,逃亡到浙南一带。朱元璋当了皇帝,气愤不过,于是下令不许这九姓人家在岸上落脚。这九姓人家只得浮游在富春江上,以打鱼为生。年代更迭,九姓逐渐自成部落。
他们的业务也不断扩展,由打鱼拓宽到载客。富春江一带本来就是文人骚客喜欢游冶的地方,“江山船”迎其所好,把一些姑娘带到船上待客。
一时风月,成为了富春江的独特风景。
2.曾有前科
爱上船娘,其实没什么。但在旧有的官场文化中,这种不检点的行为,常常授人以口舌。
宝廷这个人,是很有才的,不仅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而且是相当有名的诗人。出身也高贵,正宗的八旗子弟,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八世孙。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他“好色”的名声比一般人传得更远一些。
这次,在他准备出发去福建的时候,李鸿藻尚书就谆谆告诫,要他自爱;宝鋆大学士开玩笑说“竹坡(即宝廷)必载美归矣”,以此警醒他。
这也怪不得,因为“载美”之事,宝廷是有前科的。1873年,他受命到浙江担任乡试的副考官,回京之时,就买了一位船妓。为了掩人耳目,避免引起议论,他和船家协商,让船家自行将那姑娘送到京城边的通州,然后和他会合。哪知此等如意算盘,最后却并不如意,那船娘和船家得了钱财,径自跑了。宝廷落得个人财两空。
3.主动“自首”
正所谓“江山难改”,此次既然碰上了这么一位船娘,对他来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心弦拨动之后,要想歇止下来,恐怕不那么容易。
正如开头所描述的,这位船娘的容貌一般,年龄偏大。然而,“情人眼里出西施”,宝廷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唯这一次,他汲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让船娘单独成行,而是和自己一道还京。这是有风险的。因为清朝律令,严禁官吏宿娼、挟妓饮酒、与民妇通奸等,且惩罚甚严。晚清时,风气已渐开,但既有律令之剑悬在头顶,危险系数还是比较大的。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据名士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记载,宝廷的船一路北行,当行至一个叫袁浦的地方时,不知怎么回事,被当地县令查留。
宝廷一时慌了神,怕当地官员弹劾他,便采取主动,上了一道“自劾”的折子,自述“钱塘江有九姓渔船,始自明代。奴才典闽试归至衢州,坐‘江山船’,舟人有女年已十八。奴才已故弟兄五人皆无嗣,奴才仅有二子,不敷分继,遂买为妾。奴才以直言事朝廷,屡蒙恩眷,他人有罪则言之,己有罪则不言,何以为直?”这种责备自己的态度是积极的,但大约是怕人笑话,他把船娘说成是十八岁。李慈铭对此不依不饶,在笔记里揭露宝廷心中的美女“其人面麻,年已二十六七”。
4.舆论如海
事情一出,朝庭上下立时传为笑谈,议论由之风生水起。
据《十朝诗乘》载,宝鋆学士一见这个奏折,笑道:“佳文佳文,名下不虚哉。”他的预言不幸言中。
和宝廷关系甚好的李鸿藻尚书恨铁不成钢,心里愤怒,只得强颜道:“究竟是血性男子,不欺君父,然亦无由曲庇。”舆论如此,要想再有转机是不可能了。加上当时权力斗争很厉害,太后那边似乎也有打击“清流”的意图。
1883年元月,宝廷因此事被革职。一次艳遇,把自己的仕途给断送了。
此事发生后,李慈铭还写了一首诗来讽刺宝廷:“昔年浙水载空花,又见闽娘上使槎。宗室一家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曾因义女弹乌柏,惯逐京娼吃白茶。为报朝廷除属籍,侍郎今已婿渔家。”
这几句诗,句句皆有典故。第一、二句,一看就知道写宝廷两次买船妓的事情;第三、四句,拿宝廷与船娘的身份说事,宝廷的诗集取名《宗室一家草》,而船娘隶属江山船,且是个麻子姑娘;第五句比较复杂,隐含的是宝廷弹劾工部尚书贺寿慈的事,贺寿慈和商人李钟铭关系不清不白,曾将李的前后两妻都认作义女,1879年因宝廷等“清流”的弹劾,最终被革职。“弹乌柏”出典《汉书·朱博传》,即上折弹劾也。第六句很明白,说宝廷弹劾别人不检点,自己却经常出入风月场所。最后两句讲宝廷主动辞职,甘愿当渔家的女婿。
李慈铭与“清流”意见不合,此时逮着机会,很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