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自己的情事,余怀还不惜笔墨记下了美妓们的众生相。如尹春,“姿态不甚丽,而举止风韵,绰似大家”;李宛君,“性豪侈”,有须眉丈夫之气,得“侠妓”声;顾眉,“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通文史,善画兰;董小宛,“天姿巧慧,容貌娟妍”,性爱闲静……他,几乎就是一本秦淮名妓的“活字典”。
但是值得注意,在铺叙美妓们烂漫绚丽的事迹时,余怀却别有怀抱,不时流露出故国之思与兴亡之叹。他写葛嫩与孙克咸相爱,孙克咸抗清兵败之日,葛嫩被清兵捆缚,清兵想侮辱她,“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喷其面”,被杀死,孙克咸亦同时被杀。
大概因文网严密的缘故,余怀没敢表达过多的赞美与偏向,但在这近乎白描的文字中,却透露了强烈的反抗气息,其内心里的态度,无疑是十分明显的。
行旅沉重也香艳
明朝一亡,倘若不愿在清朝作官,便只有“落魄江湖载酒行”。
顺治七年(1650)四月初一,余怀从南京出发,到无锡、苏州、松江、太仓一带作了一次长达两个多月的游历。从他的《三吴游览志》看,这趟有些感伤的旅程,不过是做了些会文友、结诗社、寻美女的事。
但据历史学家考证,余怀这次旅行,怀有一个隐秘的政治目的,就是推动当时的江南文坛领袖吴伟业,带领江南文士再次掀起反清的高潮。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这一目的自然不能明说。不过,在一些旅程的细节中,还是不时流露出这趟行旅担负的沉重来。
五月初五(端午),天气晴和。
余怀在船上,焚起一炉香,煮上一壶茶,展读一卷《楚辞》,由于起了故国之思,不禁边读边哭。路边行人见之,都称“此狂生也!”
一会儿,又一群名士前来,与他一起边观看龙舟大赛,边大声诵读“是岁庚寅吊楚湘”一类的诗句。
这场景,真实地再现了文人们的表演人格。这种表演成分的后面,是不是别有情怀和寄托?这是毋庸怀疑的。明朝新亡,心怀故国的士人们,难免有不舍之痛。平日里,由于当局的控制,不敢自由表达。当此爱国大诗人屈原忌日,大家长歌当哭,应该是一种真情实感。这里面所饱含的沉痛,只怕是处于和平时期的人们,所不能理解的。
有趣的是,即使肩负了联络抗清的重大使命,也不能阻挡余怀对美女的追求。在端午痛哭的前一天,伴他左右的名妓楚云,有事要离去,余怀心中升起柔软的哀愁,信笔写下缠绵的诗句:“细雨长丝系钓船,一莺啼破夕阳天。情知只是逢场戏,漫结巫山窈窕缘。”“谁道情痴不是真?水滨曾遇弄珠人。英雄意气何时尽,惟有桃花一片春。”
三言两语,把一个情种的形象,传神地描绘出来。其实还不止如此。与楚云,终究是近距离接触,有一份感情。对不相识的女郎,余怀也常“痴心妄想”。四月十二日,余怀船抵昆山。“见舟中一女郎,鬓发如绿云,美姿容,衣罗纻,弄手腕荡桨,翩若惊鸿。杳不知其所之,可恨亦可怜也”。这,可不仅仅是情痴,实在有几分“花痴”了。
余怀,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生风流,但风流中不忘气节;终身抗清,而抗清时又不忘风流。仔细想一想,风流与抗清并不是对立的。统一在一个人身上,也算正常。我们当然不能用卫道士的标准,来要求当时的文人。何况,在他们所受的教育里,可能,风流自赏是文人的一种价值追求。当然,如果以民族大义为前提,这风雅就更有别样的味道了。
即使中举又如何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有一个著名的段子叫《范进中举》,描述范进中举后种种疯狂的行径。他的岳丈胡屠户由从前的对他不屑一顾变为阿谀奉承,同县的“名流”也纷纷巴结。
按科举制度的常规而论,中举确实是改变人生命运的一大步。
中举一般代表着小富贵
科举考试一般分四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参加童试,考中了,就叫“生员”,俗称“秀才”。第二个层次省里的乡试,秀才有资格参加,中试者叫“举人”(因此叫“中举”)。第三个层次是进京会试,举人有资格参加,中试者为贡士。最后一个层次是殿试,由皇帝再考一次,通过者为进士,分出一二三甲。
科举有这么多层次,但一般来说,到了第二个层次,已经相当不错了。
在各种记载中,凡是中了举的人,在当地的地位一般都不差。《儒林外史》中有许多这样的例子。
1935年7月的《良友》杂志刊登过一篇《成名以后》的讽刺小说,叙述主人公桂馨机缘巧合中举以后,“在生活方面显然有了大大的改变。如今在社会上是有身份有名望的人物了,……县城里一般绅士和有功名的人们都跟他交际起来,今天拜会,明天请客,忙得不亦乐乎”。
近人丰子恺写过一篇《中举人》,回忆自己的父亲丰斛泉中举人后的一些情形。当时清朝已经快日落西山,丰斛泉中举的风光比过往要黯淡许多,但仍然有着无上的荣光。
比如,因为有“举人”这个功名,很多商铺愿意举人老爷罩着他们,免受欺侮,每年付给举人家酬金,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出官”。丰子恺家就有两家大商店托他们庇护,每年给他们一二百元。
至于像举人的亲属,沾光的当然不少,“凡是同他(举人)并辈的亲族,都称老爷奶奶,下一辈的都称少爷小姐。利用这种地位作威作福的,颇不乏人”。
丰子恺当时才四岁,作为嫡派的少爷,上街去的时候,“街上的人都起敬,糕店送我糕,果店送我果,总是满载而归”。这是丰子恺对自身经历的回忆性文字,可信度应该是无可置疑的。
一些人中举后仍然不得意
然而,并非所有的举人都能在物质和精神生活上得到根本改观。
与进士相比,他们进入官场的台阶还很不扎实。这里面有制度的原因。从明朝以后,一定要进士及第、进翰林院的这批人,才能当大官。举人以下就没有做大官的份。
科举在此分成两层,下层是秀才、举人,没法当大官;上层是进士与翰林,也没有做小官的。像曾国藩的进士殿试,列三甲,只是同进士出身,然而进士散馆成绩好,获进翰林院,以后出来便做了几任学政主考,再后来就做侍郎,等于现在的副部长,一下就做大官了。至于考不上进士翰林的,无论你学问修养好,从政成绩好,总之没办法。(参见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
因此,在现实中,许多举人只能成为幕僚之类的小官,和县令、府尹一类的“朝廷命官”还存在不小的差距。即使中了举,也不见得就能有预想的那样风光。
陆以湉的《冷庐杂识》记载,海宁的徐楚畹中举后,一直考不中进士,家里穷得叮当响,“以星命之学游历江湖三十年”。试想,一个举人,靠给人算命,在江湖混世三十年,其穷困潦倒的程度可想而知。
与此类似的还有嘉庆、道光年间负有盛誉的包世臣,他经过六次艰难的考试,才成了举人,继之再屡败屡战,参加了十三次会试,不幸都名落孙山,进士这个坎始终爬不过去。直到六十一岁,进入老年,他才决意不再参加考试。包世臣中举后的岁月里,当幕僚、作师爷,长年累月在全国东西南北奔波。这段漫长的游荡岁月,展现的只是一个举人疲于奔命的辛酸和痛苦,中举后的威风是一点找寻不到的。
一旦中举,即意气风发,生活大变,是历史事实。但现实中,中举后困于尘世的人也不在少数,这群人同样不应该被历史学家、文学家所忽略,他们是历史链条中叫人叹息的一小节。
袁枚的《随园诗话》提到一个在幕府工作多年的文人的一句诗:“惟有乡心消不得,又随一雁到江南。”这句吟唱,蕴含了一个士子多少的悲怆和心酸啊。
隐居的游戏
隐居这种事,在古代很多。——但真与假很难辨识。
有些人隐居是真正的想得到心灵的宁静,有些人隐居是怀了某种功利的目的,有些人隐居是世道所逼迫不得已。
所以,在很大程度上,隐居只是古人的一种游戏。好在他们玩出了许多花样,看起来才不显得那么枯燥。
最理想的隐居是什么?
当然是通过充分融入自然,获得心灵的宁静,真正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这方面,陶渊明应该是个典范。《晋书·陶潜列传》里对他的为官经历做了一次简略的描述。陶渊明曾作过祭酒、主簿、镇军、参军等多种职务,后来做到彭泽令,不管做什么官,他都很快辞去。辞去彭泽令时,还留下了“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的著名说法,并写下了留传久远的《归去来辞》。
其实,做到这点也许不难,——唐朝的李白也曾写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豪言,——可要长期躬行这一原则并不容易,李白其实动辄去寻找靠山的。陶渊明确实是做到了的。辞官后,他是种田自给,躬耕自为,“未尝有喜愠之色,惟遇酒则饮,时或无酒,亦雅咏不辍”,完全是一种融入了自然的状态。
正是这种安贫乐道的心态,使他的诗句透露出一种自然之意,其《饮酒》中有句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显见已得隐居真味。
史赞曰:“确乎群士,超然绝俗。”实不为过也。
陶渊明是为了“出世”才隐居,而有些人是为了“入世”才隐居的。
唐代的卢蔵用可为典型。卢藏用,字子潜,幽州范阳人。获进士后,曾经隐居终南、少室二山,博得“高士”大名,结果被皇帝征召当了大官,时人称之为“随驾隐士”。《新唐书》载,晚年的卢藏用“徇权利,务为骄纵,素节尽矣”,可见他虽曾为隐士,但并不具备隐士的高风亮节。他唯一贡献给后世的是一个著名成语:“终南捷径。”喻指获得官位的便利途径。
与此相类的隐士其实不在少数。孟浩然是其中之一。孟一直隐居鹿门山。到了四十岁时,奈不得寂寞,去京师寻找机会,还真的碰上了唐玄宗,可惜诗中“不才明主弃”之句惹恼了皇帝,招了一顿训斥,致使求官不成。他给当朝丞相张九龄也写过求官的诗句,中有“欲济无舟楫,徒有羡鱼情”的慨叹,表达他想得到朝廷赏识而不得的遗憾。
与孟浩然相比,王维的隐居就要悠闲得多。
王维作为当朝高官和名诗人,其隐居只是为了获得一种精神悠闲之所,或者说换一种生活方式而已。
《旧唐书》记载,晚年时的王维在辋川买了别墅,每天和诗人裴迪泛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并且在京师每天供十几个和尚的饮食,“以玄谈为乐”。退朝后,也是“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
可见,他的隐居,已经完全是一种士大夫阶层寻找精神寄托的努力,或者一种别样的休闲罢了。
以这种方式融入自然,当然不会做到十分融洽,诗也自然显得有“做”的味道。胡适就评价他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抵不上陶渊明的诗来得天然。(《白话文学史》)
还有一种隐居,颇具无可奈何的味道。
清朝入关后,一批士人为保气节,隐居不仕,无奈中显出悲壮之气。《清史稿》载,明朝天启年间举人刁包,从1644年甲申国变起,就隐居不出,开辟一间“潜室”,“日闭户读书其中,无间寒暑”。
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明亡后,隐居不出,“督抚以监军荐,御史以人才荐”,他都不为所动。“康熙中,复以山林隐逸及博学鸿词荐,亦不就”。
他们这种隐居,实则是为保民族气节不得已的无奈之选。
后来,清代文字狱兴起,许多士人不再敢妄议朝政,转而移目书本,潜心学问,甚或避迹山林,纯粹以学问为乐,以规避政治风险。——名震一时的“乾嘉学派”就此兴起,——但隐居的游戏意味在此也终结了。
文学史上的“失踪者”
一个人的历史,对于自身来说,是非常严肃而郑重的事情。
但对于浩荡万里的历史长河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甚至,连一粟的位置都没有。
许多人从这个世界离开,最后留下的,只是空无。
诗人说,鸟儿飞过天空,留下了翅膀的形状。这只是一种诗意的说法,事实上,它什么也没有留下。
说出上面这段话,是因为读过一些史料笔记后,发现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的一些诗人、作家,在现行的文学史教材或文学选本中,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即使,当时他们在小圈子里很有一些名气。
如今我们不无遗憾地看到,他们成了文学史上名副其实的“失踪者”。
“潮生城郭添新渡,木落江湖出远帆。”
“风高古屋秋如雨,月满空山夜已霜。”
这些清新如画的诗句出自端木国瑚之手。端木是清朝时的浙江青田人,精通周易,颇得当时浙江政府首脑的赏识,而且他还是进士出身,地位很高。特别是还和知名学者龚自珍有过关于易经的辩论,龚自珍大为叹服。
以上这么多介绍,旨在说明,端木在当时是一个非常有名的人,除了易经上的学术成就之外,他的诗作也流传较广。陆以湉在其笔记《冷庐杂识》里专门写了一条《端木舍人》,对端木大加赞赏,称他的诗“摆脱凡近,戛戛生新”。
可是,像这样一位很有影响的人物,在我们通行的文学史教材里,能看到他吗?我曾阅读过一些中国古代文学史方面的著作,或许是我的视野太窄了吧,并没有看到关于端木的资料。
确实,他在文学史教材中“缺席”和“失踪”了。
端木应该算是比较幸运的。至少,同时代人记得他,现在也还能查到他的学术著作和他的诗。和他比起来,有些诗人只留下只言片语,来证明他曾经以文学姿态存在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