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江户城中的樱花谢的特别晚,单瓣重瓣的恋着枝头,风过,颤巍巍的就是不肯飘落。奥中女们在私底下都议论着樱恋枝的怪异现象,纷纷猜测这最终会应验到什么事情上头,一句半句的传到大奥总取缔右卫门佐夫人那里,她不是没有微词,可她刚进大奥不久,未摸清众人底细就立威,不免操之过急,何况还有那一位正等着看她笑话的桂昌院夫人在暗处冷眼旁观。
右卫门佐夫人极能沉住气,就连听到御中腊米仓见秀和丰川敬子在说着御台所的琐碎,都可以充耳不闻。可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她却不能不去捉摸将军大人和御台所鹰司信子那貌合神离的关系,毕竟她是由信子夫人引入大奥的,也算是信子夫人的人了。而且能从将军大人的母亲桂昌院夫人那儿抢夺到大奥总取缔这一职位,信子夫人确实帮了她不少。所以,她更应该为信子夫人在大奥的稳固地位而尽忠职守。
然而,丰川敬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信子夫人是鹰司家的养女,这血缘上的不纯正严重影响了其在将军大人心目中的位置。现在还不甚要紧,可将来若是哪位侧室生下了一男半女,那么,信子夫人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因此,右卫门佐夫人便想出了一条妙计,召信子的嫡亲妹妹玉旨早苗进大奥。姐妹联手,势必能治住那些心比天高的狐媚女人,更何况,还有她从旁协助,定能无往而不利。
玉旨家族在玉旨早苗于襁褓中就败落了,父母亦亡,无奈之下,姐姐玉旨早荞只能带着小早苗投靠京都的舅舅鹰司家。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幸亏早荞聪明伶俐,懂得讨舅舅一家人的欢心,做小服低什么都肯,不久,便正式过继改了姓名:鹰司信子。而那时,早荞也不过八岁啊!
一切都是为了照顾小早苗,能够让小早苗有一个快乐而幸福的童年。
因此,玉旨早苗在鹰司家无忧无虑的长大,一时半刻都没有离开过信子姐姐的爱宠,直到信子姐姐嫁给了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早苗才真正的同信子分开。这天收到姐姐叫她去江户城的信,不由忐忑难安,那一张冷峻孤傲的面庞也不禁浮烂于脑际,还有那一个蚀魂夺魄的樱花之吻……漫天洒地的樱花……不行,姐姐的幸福,她玉旨早苗不能抢。既然当初可以断然拒绝,那么今日,理应可以。她可以。
早苗自懂事起,就知道了信子姐姐为她受过多少苦,她也暗暗发誓,要以一生去报偿。那时候鹰司家的几个女儿都已嫁为人妇,唯信子姐姐待字闺中,而舅舅想要靠上德川家,便拿了信子姐姐的幸福去作赌注。只是结局太出人意表,将军大人居然会娶信子姐姐为御台所,她当然是为姐姐高兴的,虽然在高兴之余,自己难免惆怅。
为了欢迎御台所鹰司信子的妹妹玉旨早苗来大奥,月前,奥中女们就忙活着收拾住处了。在右卫门佐夫人的授意下,选了一处离将军大人居室比较近的地方,重新翻修,连带着庭院都大肆点染了。粉红浅白的樱花瓣无处不在,为大奥平添着凋零凄清之美,只是太像是告别。可告别什么呢?信子夫人很满意这小小的居所,让御小姓浅野美幸代为打赏了众位辛苦劳作的奥中女。出乎意料的,将军大人也欲赏赐怀石盛宴:龟、鹤、松、竹,信子夫人更是感激,只是右卫门佐夫人有些迟疑自己的妙计了,因为在这大奥里,或者说是在将军大人的身上,某些感情是不应该存在的。
可说什么都晚了,眼见玉旨早苗就要走进大奥,也只能一步一步地看下去再作打算。所以,右卫门佐夫人推荐了米仓见秀和丰川敬子伺候早苗小姐,并隐隐的暗示着这两个御中腊曾闲话过御台所的私密。按大奥的规矩,是要被赶出江户城的,米仓见秀害怕,丰川敬子惶恐,都向右卫门佐夫人表示了她们的一颗耿耿忠心。
自此,玉旨早苗的一举一动皆成了透明,可她只有十八岁,心思很单纯,也是被鹰司信子保护的太好。但大奥这个地方,就是女人的战场,一旦披甲上阵,永无停歇。信子姐姐早不是鹰司家那个信子姐姐了,早苗感到了有点儿不对,但她不敢深想。仅仅是作为御台所的妹妹,安安分分的生活在大奥,惟其庆幸的是,她从未见到将军大人德川纲吉。
右卫门佐夫人不急于安排自有她的道理,要拿住早苗小姐的软,将来才容易控制。但些许日子观察下来,玉旨早苗还真是个善良可亲的小姑娘呢,除了陪姐姐鹰司信子说话,就是陪桂昌院夫人听经,余下的时间,也全都花在了教奥中女们认字读书。早苗小姐,似乎真的没有攀爬将军大人的意思,而将军大人对于早苗小姐到来后的反应,是不是她右卫门佐夫人的多心呢?依据信子夫人的话,早苗小姐之前根本就没见过将军大人呀!
德川纲吉一直在等,等一个合情合理的机会去看玉旨早苗,因为他知道大奥中的女人都难缠,一个不小心,就会给早苗惹麻烦,尽管她是御台所的妹妹。况且,早苗来大奥,明眼人都知道为的什么,右卫门佐夫人的计策甚至隐瞒不了最低等的奥中女。但他还有着不解,那就是早苗,她为什么肯来?如果肯,三年前他和信子去京都的时候,他就能带回早苗了,也就不会有他这三年来的夜夜反侧思量……
漫天洒地的樱花,如雪风流,他忘不掉那一场樱之舞。十五岁的早苗,干净、稚气、娇怯怯的就像樱花,叫他忍不住地心疼。微微的疼,如同长智齿时的感觉,不影响生活的节奏,却就是有疼的神经时时刻刻会提醒大脑注意,那里在疼,无时无刻不在疼。这并不是什么绝症,病都算不上,可他需要吃一口药,而早苗,就是他的药。于是,他在漫天洒地的樱花里吻了她,不管不顾的吻了她,强取豪夺……他是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想得到这天下的哪一个女人不行?偏偏早苗不行,玉旨早苗不行!
罢了,她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他就是没有办法爱上信子。鹰司信子,明艳绝伦,美的令人窒息,只是她城府太深,与这种女人相处他太累。他没有办法爱上信子。早苗不会懂,进入大奥以后的鹰司信子如果还是早苗的信子姐姐,那么早苗,也不可能来大奥了。大奥究竟是什么地方?是非场、名利场……女人间的争斗无休无止,杀人不见血。早苗不会适应,永远不可能。
不过他还是感谢信子,感谢右卫门佐夫人,如果不是这样,他这一生,怕是都无法再见早苗了。所以他有很多很多的耐性与耐心,可以一点点地去等下去,等那一个被故意制造出的机会,碰巧遇见早苗的机会。其实他也没有等太久,信子和右卫门佐夫人都不会让他等太久的。
日本佛教盛行之时,有一幅《曼荼罗图》的真本,桂昌院夫人一直都想睹其风采,却因此图为鹰司信子所献,心里多少有疙瘩。她对信子的意见不是一天两天,不光是信子没有为德川家诞延子嗣,还有着信子总以其高贵的出身在无形中褒贬着她曾经的卑贱,乃至大奥的实质权利从她手中转移到了右卫门佐夫人那里,她和信子的关系已恶劣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似无好转的可能。
只是最近信子变了,懂得要孝敬她,还专拣她的心思来孝敬。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也不过面儿上和善,虽然接受了《曼荼罗图》,也没真正对信子改观多少。倒是信子的妹妹玉旨早苗,那真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贞雅娴静,像柳岸樱垂掩映着的一汪春水,哪怕被风吹起的微皱波纹也觉宁和。
这样的姑娘,该留在将军身边,为德川家添丁的。
桂昌院夫人喜欢早苗小姐,在大奥不是秘密,而信子将早苗召进大奥,意不用明,大概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就是早苗小姐本人。事实上,桂昌院夫人也不介意那背后的鬼蜮伎俩,至少信子肯大度的为德川家想了,容旁的女人,就算这女人是她的嫡亲妹妹。
有什么重要?
重要的只是德川家的子嗣可以多多繁衍,最好像夏日枝头的果子。
所以才有了心照不宣的在喷水庭院赏画,为慎重起见,将军大人,自是由浅野美幸亲自引过去的。那时,早苗小姐正在说着京都的诗仙堂,供奉着中国三十六位诗人的诗仙堂,以及日本人独爱的白居易,因其诗老妪都能解。她身后的假山,她身后的小池,都像是被她的话语感染了,慢慢有了诗意。他不想去打扰,只是站在远处静静的看着她,三年了,她的变化不大,除了眉宇间隐含了少女愁思。
右卫门佐夫人见状,与信子夫人对视一眼,先后告退。
桂昌院夫人更是知情识趣,遣退众奥中女,只留早苗在喷水庭院收拾画卷。四下里悄然无声,太阳闲闲的洒落温暖之光,早苗抬头,在好大一片浩然金光里看着他,就那么看着他,脑中是全然的寂灭,但心跳加速似能催逼着血液倒流。《曼荼罗图》落到地上,倏然展开。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烫,像是烫到了耳朵根儿,被阳光晒的。
他的手,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再轻轻一抬,随即就吻住了她。
梦里的缱绻情思,纷沓而至,一根根的搅着他贲张的血脉,汹涌澎湃的在心底里卷起浩瀚浪涛。他已分出清此时此刻身在何处?怀中的人,在颤抖,盈盈的颤抖犹如依恋着枝头的樱花,柔、软、轻……他不敢使力,又舍不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