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炳文的真正用意,她也是在重踏王府的那一刻,猜到的。满王府的明哨暗哨,有多少机关密布,刺杀燕王,怎么可能成功?不成功,非要她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原来是指着朝廷的百万大军……但是先发制人,不过是在对方一点准备也没有的情况下才能奏效,才会管用,但如燕王这般,却是正中下怀的高兴呢。
耿炳文失策,燕王得意,那沐咏馨呢?她就是枚棋子!风雨大作,花木伶仃。她的这一生,都在任人摆布,悲不能悲,喜不能喜。她从来不是她自己!惨然一笑,说:“不管怎样,我回来总是帮了你……”
燕王听罢,倒也开诚布公,徐徐道:“我确实觊觎帝位,也暗中存粮练兵,只是苦无机会,既然他要杀我,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天子之位就应该是能者居之,我不明白,他朱允炆是皇孙,难道我不是皇子?都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凭什么这天下就是朱允炆的?唐太宗就是因为敬重长孙皇后,才致使大唐江山落在武氏手中,牝鸡司晨,阴阳颠倒。照本王看,他朱允炆比那李治差的远了,如果他继承了大统,这江山还不定怎么着呢!哼,父皇他是老糊涂了,才非要把这天下传给马皇后的子孙……馨儿,本王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明社稷能绵延万代啊。”
沐咏馨哈哈大笑,仿佛这真是最最好笑的一则笑话。步摇的珠子在相互敲击,清脆悦耳,伴着宏大的雨声,她的话语低不可闻,“说的真是冠冕堂皇!王爷,你未免把你的私心说的太无私了。”
燕王多少被激怫然,沉声道:“至少本王对你,是真够无私的。”
沐咏馨没有否认,燕王对她怎样,其实不用他说她也明白。只是……她的时间不多了。背后的伤口,又痒又疼,骨中似有东西跳动,她真没有时间了。玄霜剑就藏在袖中,一甩即出,她继而凌空朝燕王直刺过去,身体在半空中旋转,让那剑痕无踪迹,点点寒光汇聚,如降了场浓雾。视线里是一片茫然,满满霜色,她只是记得要按嘱咐去做,至于成败,与她无关。剑身一路向前,剑尖已触燕王咽喉,就差一步,却功亏一篑。
无数侍卫涌来,左一拳、右一掌,全击到沐咏馨身上,这是意料中事。她本就求死!雨汽漫天洒地的席卷着,潮湿的令她窒闷难消,可一吸气,又猛吐出一口鲜血,如喷薄的桃花溅落。步摇折断,珊瑚珠子纷纷坠地,滚向四方。
燕王拾起一颗,打磨浑圆的珠子,微有璀璨光华,莹红流动,像血。他看了看,终于挥手,侍卫们见状,忙退后。沐咏馨却反转几圈,借惯性舞了一曲《广寒游》,以剑抵琴,空前绝后。那云肩浮起,丝绦飘开,好一幕轻红花雨,桃之夭夭,她将剑舞舞到了美的极致,感天动地。而她自己,也成了那飞升广寒宫的仙子,从此尽绝红尘。夜雨琳琅,似乎专为度她而降。燕王看到心惊,却无意阻止。
大雨瓢泼,声音愈发激越,如同一阵阵的催促。沐咏馨再也不支,缓慢着倒下,她满足了。这一舞,会让他记住她,哪怕是在将来的某一天,他君临天下,他也会记住她,记住她用生命舞出的一曲《广寒游》。叹长宵兮孤冷。以后的漫漫长宵,她独自沉眠,微笑了一笑,用残存的气力叫一声,“王爷。”
燕王蹲下去,小心翼翼的把她拥入怀里,芥蒂全无,“馨儿,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沐咏馨喘息片刻,很费力的说:“王爷,你不要难过,这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我中了十尸透骨针,不关你事,真的,你不要难过。王爷,馨儿对不起你……”燕王愕然,随后咬牙切齿的说了两个字,“聂琛。”
沐咏馨不觉一愣,燕王怎么会知道聂琛,难道……疑惑着问,“是他?”
燕王未及反应,可是她的眼睛,正殷殷期盼的看着他,由不得他不想起永昌寺内,她和聂琛携手而去的情形,她爱聂琛!遂点一点头,“是他!”
竟然是聂琛……青黛竟然是为了聂琛,那……所有的一切都找到了解释的源头,难怪燕王会了如指掌,竟然是因为聂琛……然而知道了又如何,她已走到生命的尽头,体内似有寒气,如浪般拍打着血脉,流动进四肢冰冷而尖锐。身体不禁颤抖,牙齿也磕磕碰碰,她虚弱的说:“王爷,我冷……我冷……”
燕王抱紧她,也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或许是没有了感受……早在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早在他射出羽箭的那一刻……他的情,就寂灭于千云万水间。他爱她,那是曾经。雨一直下着,好像要把这小楼湮没。她的身体,一点点僵硬了,血将青衫碧裙染透,妖冶无双。雨夜荒凉,寂寂无言。他抱着她,抱着僵硬的她,整整一夜。
世上的许多事,发展都在计划之外,朝廷没有等来燕王谋反的消息,燕王也没能等来朝廷的大军,因为当今皇帝猝然驾崩了,六部九卿一时间全慌了神、没了主,特殊时期,无人不去忙活着应付皇权更替的各项事宜。辞旧迎新。皇太孙朱允炆顺利继位,即明惠帝,定年号建文。并按先帝的最后嘱托,开启孝陵地宫,将其与先皇后马氏合葬于南京东郊的紫金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在茅山西侧。
百姓的生活并未因此而受到影响,现世依然安静,耕织无忧。只可惜,这全是暴风雨之前的安静,夏天的时候,燕王以清君侧的名义,发动靖难之役。此际,朝廷能征善战之臣差不多都被先帝诛杀干净,几无将可派,而耿炳文阻截燕王叛军不利,节节败退,致使朝廷大军毁于一旦,千万条性命变作孤魂野鬼,故土难觅。其先锋官聂琛,更被万箭穿心,热血流尽,死状甚惨。无法,皇帝撤换耿炳文,再派李景隆等抵挡,却因兵源不足,粮草不济,无一不败。
战火烽烟,漫延开来,旌旗各处,飘飘有如呜咽……
四年后,燕王亲自率军南下,破京师,夺帝位,杀方孝孺、齐泰、黄子澄等不愿臣服之人,六朝古都顷刻间化作修罗战场,血染长空,尸积如山。那繁华不再,秦淮亦哭。不久,燕王称帝,迁都北平并改元永乐。耿炳文领残部归降,仍封为长兴侯,食禄千五百石,荣耀已极。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朝局已经稳定,各方势力也被平衡,就连北面的蒙古,也纳贡以示友好。这时候的燕王,不,应该是永乐皇帝了,他在这权力之巅竟想到了沐咏馨,其实他又何尝忘记过她?那一夜,大雨咆哮着卷走了她的生命,只余一缕香魂幽幽不绝。她最后奉上的《广寒游》,似乎成了他现在的真实写照,叹长宵兮孤冷,是啊,有哪一个长宵,他不是在孤冷中度过?
喟叹一叹,皇帝便命小太监去叫了耿炳文,有些话,也是时候该问问了。
耿炳文见过驾,战战兢兢的侍立一侧,良久,才听到皇帝说:“耿卿家,你就不想知道令徒是怎么死的?”声音平静无澜,辨不出一点情绪。耿炳文为难,想与不想他都有罪,毕竟是他思虑不周,好在皇帝并没打算听他回什么话,自顾自地告诉他说:“她是中了十尸透骨针!”仿佛有惊雷滚过,轰隆隆不停,耿炳文悚然一震,耳中嗡嗡鸣响,万料不到,他赶紧着跪地为自己辩解,诚恳地说:“皇上,臣……罪臣不知聂琛会向他师妹下毒手……他们从小关系就非比寻常的亲密无间呀,何况,聂琛是爱……”
皇帝忽然晒笑了笑。
耿炳文还在说着,“皇上,臣有罪,臣应该亲自送咏馨回来……”
当日,聂琛因不放心沐咏馨只身在王府犯险,便派了青黛前往,互相照应。同时,也是想多了解沐咏馨的情况。终究是分离的久了,相爱亦相疑。这当然逃不出他做师傅的一双法眼,但是没关系,这样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也方便了他与燕王府之间的通信。是聂琛为他搭了安全之桥铺了迅捷之路,那只小小的白鸽。青黛死的确实不明不白,她太爱聂琛,爱到没有自我,以致发现不出鸽子身上的信被他给偷偷的移花接木,借着聂琛的名义。所以,青黛才会不惜一切的救了还是燕王的皇帝。
这计划借力打力,环环相扣,堪称完美。偏偏没想到,没想到聂琛……爱一个人,怎么会呢?因爱成恨真能变得如此歹毒么?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会呢?他不相信!可皇帝的话,不容置疑。怪不得,怪不得聂琛会死得那么凄惨,万箭穿心后又被乱马践踏成肉酱……要怎样的仇啊?
耿炳文不是不感慨,聂琛是他最优秀的弟子……然而,自己的富贵更为重要,既然聂琛已死,把责任推到死人身上那是死无对证。忖度着,一字一字的说:“皇上,罪臣当时被自己的掌力反噬,受了内伤,可罪臣答应过即刻送咏馨回……”
皇帝听的又厌又倦,一番推脱,有几句是真?为人臣子,本事可以不大,办事可以犯错,甚至如硕鼠般图自己的好处都无所谓,却不能有任何欺瞒。忠心是首要。虚瞅着耿炳文,闲闲道:“你帮了朕,可你却害死了朕最爱的女人!耿卿家呀耿卿家,你要朕……罢了,你跪安吧。”
窗外像是下雨了,轻漱漱的。今年春天,还不曾下过一场雨。他记得自己在雨夜里抱着她,整整一夜,那不被打扰的一夜宁静,唯雨声不断。桃花开处,都是她的血,红涔涔的,美艳不可方物。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能与谁人说?
归去来辞兮,来复去。她的魂魄经常入梦,永恒了。她生虽非他的人,死却成了他的鬼。他对她的感情,再不会令他害怕,甚至恐惧了。他的软肋在他完成帝王霸业的同时,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左右,长相厮守,却又悄声匿迹在红尘尽处。他们永恒了。
那一瞬,天长地久。
突然有一只鸽子飞进窗户,雪白的一身毛,像这季节里盛开的一盏白玉兰,只是眼睛血红,有点戾气。皇帝招手,这小白鸽似乎很有灵性,扑扇着湿漉漉的羽毛,投进皇帝怀中,咕咕咕的叫个不停,很欢快的样子。
皇帝摸了摸鸽子小小的脑袋,低声问,“小白,你想她么?”
鸽子仍在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唤着。雨,大了,一滴滴仿佛苍天降的伤心之泪,万古难销的痛苦痕迹。
没几日,刑部尚书郑赐,会同都御史陈瑛,一起弹劾长兴侯耿炳文所用衣服器皿绣刻龙凤饰,玉带用红鞓,僭妄不道。
耿炳文知道这些都是欲加之罪,想起皇帝提沐咏馨之死,才恍然大悟,昔日参与并深知计划的,如今只有他,也只剩了他……哈哈,他这真是自作自受!他没有再次给沐咏馨蚀心丹,那是最好的疗伤圣药露香,兼之能解百毒的功效,实为无价之宝。他自己都舍不得服用的无价之宝。十尸透骨针……十尸透骨针!即便露香无法驱除全部的毒性,也不至……
那沐咏馨究竟是怎么死的?
所有的不平、所有的不甘,满满凝聚心尖……却也没奈何呀,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当今皇帝的杀伐决断,直追太祖,这天大地大,已无他立锥之地了,死,便是那唯一的一条路。
他自作自受,就为贪这么点富贵荣华……活该!
皇帝听闻长兴侯耿炳文在家中暴毙,故命太医去验明正身后,才下诏抚恤其家人,并送去一把仿若青玉的宝剑陪葬。曾戎马倥偬的战将,岂能无利器一同入土?宝剑葬英雄。这让耿家人深感皇恩浩荡,遂誓死效忠。皇帝欣然。
桃花又开,疑似那年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可江山在手,权柄天下是真的,他是天之子,是永乐皇帝,定能开创一代盛世,今后也必然会成为永乐大帝,被传诵千古的旷世明主。而那些有损清誉的过往点滴,都不能存于世,最好能像这一年复一年的美好春光,除却花开不是真。
事实上,这花开也不是真的,如那小楼一夜听春雨,虚幻在帝王之路的阴谋权术里,连影像都消失的无声无息。沐咏馨,是谁,她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