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药香，馥郁芬芳，熏得人直欲睡去，可她偏不敢睡，就怕一闭上眼睛，再也醒不来。窗外是明迷的三春之景，草木繁华，浓荫匝地，仿佛世上尽皆安宁。一阵风过，廊子里的红眉鹦鹉也跟着扑扇着翅膀，带动足下金铃，嘀呖呖呖响个不停。
丫头采玥仍伺候在榻前，眼睛已经熬抠了，她看着实在心疼，遂劝道：“你下去歇着吧，这一时三刻的，我也不至于……”如此不吉利的话，慌得采玥咚一声跪到地上，哭道：“格格……”依然是旧时称呼，仿佛还是三十二年前，在热河的家里做女儿时，奴才们犯了错，都是这样哭着来求她。真快，时间走得真快！采玥是她的陪嫁，伴着她也快有四十个年头了，自然晓得她的心事儿，于是问，“要不奴才去请王爷吧？”她摇摇头，苍白的脸色写出红颜落尽，尖尖的下巴似只剩皮与骨，眼神虚浮迷乱，语气却十分坚决，“王爷太忙，不能再让他分心。”采玥还待再争，她却阻止，“下去吧。”无力摆摆手，似催促。藏青缎的纳百福袖襟刷的滑到肘际，天水翠镯子也跟着往下滑，晃荡荡的戴在手臂上，里面大概能塞下十几二十条的帕子。采玥见她瘦的不成个样子，心如刀割，眼泪又不听使唤的掉出来，却明白不好在她面前一直哭，徒增伤悲，只得跪安。出了房门，已是打定主意，要去通知王爷。
红眉鹦鹉在架子上飞来飞去，不时地叫，“王爷吉祥，王爷吉祥，王爷吉祥……”开始，她也以为是他回来了，总欣喜地抬头，朝外望去，蓝天白云，明媚春光，哪里有他？时间一久，便习惯了。他是议政王，天下有多少件大事儿等着他处理，岂能再为家里的琐事操心劳力？何况从正月起，她就辗转听说西林闹匪患，顺直闹水灾，洛阳闹雹祸……曾纪泽出使俄国，左宗棠出屯哈密，刘锦棠出兵伊犁……哪一桩，哪一件，是不需要向他请示的？他走不开。廊子下的株株碧桃，花开的热闹非凡，就像是太平盛世染就的熠熠霞光，可此刻的大清，内忧外患，哪里来的片刻安宁？所以，他一步也走不开，她懂的，最初不懂，渐渐的，全都懂了。身系天下万民的福祉，这样的夫君，她以他为荣。
还记得那是戊申年春，宣宗皇帝下旨，命她阿玛瓜尔佳氏桂良进京，改热河都统为正白旗汉军都统，全家都为这浩荡皇恩，诚惶诚恐。人人皆道喜事成双，也的确如此，进京不过数日，宣宗皇帝又下了一道旨，将她指给皇六子奕忻。婚礼奢华的几乎倾尽紫禁城所有，康慈皇太后因此笑言，“比你四哥娶钮祜禄氏时还体面，额娘也跟你沾了光。”那一年，她十五，他十八。洞房花烛夜，到处都是鲜亮的红，醒目的叫人心颤，原是准备了一车子的话，可面对他，硬是抖不出来。其实说穿了，她还是个孩子，阿玛额娘掌心里长大，宝贝似的，要她操持那样大的一座府邸，是难为她了，他好像也知道，因说：“谢谢。”声音里透着坚定不移的信任，为着这一份信任，她很努力的去做好他的福晋，不让自己有一星半点的错处。她常常想，也许这就是夫妻生活，互相尊重，互相敬爱，只是太过平静，波澜不兴如古井，对于花样年华的她来说，未免枯燥。
如果没有那一次变故，她的枯燥生活，会继续。命运是无轨迹可循的，任谁也不能掌握那只翻云覆雨的手。庚戌年的正月丁未，宣宗皇帝召宗人府宗令载铨，御前大臣载垣、端华、僧格林沁，军机大臣穆彰阿、赛尚阿、何汝霖、陈孚恩、季芝昌，总管内务府大臣文庆公启鐍匣，宣示御书立皇四子爱新觉罗奕詝为皇太子。而他，仅被朱谕封为亲王。是日，宣宗皇帝就崩于圆明园慎德堂。他连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宣宗皇帝的梓宫前，人人恸哭，悲伤欲绝，分不出真假。只有他，哭的那样无助，那样茫然，似乎是找不到未来之路的一种迷惘。白幔翻飞，浩浩如幽冥地府，那是不属于阳间的颜色。他的脸上，也有来自幽冥地府的哀怆，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第一次，第一次从心底深处的心疼他，却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他是宣宗皇帝最宠爱的儿子，自小就聪明过人，文武双全，这大清的江山应该是他的，偏偏不是。她明白他不懂的是什么，可是那答案，随着宣宗皇帝的驾崩，变成了谜。
每日，她都远远的站在他身后，望着他，希望借此来分担他的忧愁苦闷。终于在那样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他转身对她说：“谢谢。”目光那样深，仿佛海的深不可测，她无端端的溺在其中，不能自拔。如锦似缎的绚丽天空，也逐渐变成了海，他从海中走来，一步步朝她走来，她反倒怯懦的想躲，可是躲不开，他已伸手揽住她，并低低的唤了声，“佳佳。”蓦然愣住了，他从未如此深情地叫过她的名字，就好像这不仅仅是个名字，而是他的整个世界，亦或是他世界中最最值得他去珍惜的。心里某处被这声呼唤给浸润了，软的只想依偎在他怀里，也只能依偎在他怀里。他的瞳仁，乌黑清亮如漆镜，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的自己，浅浅一勾的笑靥，却灿烂如花。周围很静，连唧唧的草虫都安静了，她轻浅的呼吸，一阵阵的扑到他脸上，带着无法抵御的幽香，让他心猿意马。圈着她的手臂，不知不觉间就加重了力道，他能明显的感觉到，那裹在轻红海棠提花妆缎袍子下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一如初夜时的娇涩。忍不住，也就慢慢俯低了头，还未品尝到那半透明的红唇，就嗳呦了一声，她顿时一惊，赶忙问，“怎么了？”他笑道：“你的簪子。”她抬手去揉他被戳红的额头，也跟着噗嗤一笑，面上飞霞欲流，艳过一壁的天。
什么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总算是明白了，怪道前人的诗中会有从此君王不早朝之语。原来夫妻恩爱，就是恨不得把所有的光阴都消磨在一块儿，甜蜜的化不开。只不过这芙蓉帐太小，装不下他那一颗万丈雄心，暂时的避世倒无妨，日子长了，那颗心便开始蠢蠢欲动。辛亥年始，改元咸丰，文宗皇帝尊宣宗遗诏，封他为恭亲王。同时，亦封其弟奕枻为醇郡王，奕硉为锺郡王。自此，拉开了他政治生涯的序幕。
他说：“不管想得通想不通，我不能再不问世事了，这社稷河山，总是爱新觉罗家的。”
二月戊辰，湖南土匪李沅发作乱，他请旨剿匪，随大军出征，直到五月丁酉，才获逆首，解京诛之。他凯旋而归，府里上下都高兴不已，侧福晋王佳氏更使遍了浑身解数的讨他欢心。一连几个晚上，终于逼得薛佳氏打翻了醋坛子，对她愤愤抱怨道：“福晋也该劝劝王爷，将息身子，总不能天天都睡到日上三竿。”她若无其事的笑笑，没说话。阳光透过荷叶鱼鸥的雕花窗子射进来，一缕缕的卷起金色灰尘，她的心也像蒙了一层灰，多少呼吸困难。月白浮云贡缎袍子上的瑰丽滚边在光影里滟滟如波，仿佛金乌西坠时的彩霞满天，难道说这么快，他就给忘了？纵然心中充满了疑惑，也不能问，她是恭亲王的嫡福晋，怎么能没有气度容不得人？一旦传出去，丢得可是他的脸。道理摆在面前，由不得她不去劝薛佳氏，“王爷剿匪也辛苦了三个多月，回来，还不让他自在点儿。”薛佳氏急道：“福晋，那……”她故意装作没听见，偏头吩咐采玥，“把那副象牙骨牌拿出来，再打发小丫头去请两位侧福晋。”采玥心领神会，答应着去了，她又对薛佳氏说：“王爷乐他的，咱们乐咱们的，姐妹们好久没一起摸牌了，今儿个我做东。”薛佳氏怏怏的点头，满脸委屈，她也不理会，只闲闲的说些诗词曲赋。不一时，刘佳氏，张佳氏先后而至，请过安，便凑了一桌子摸骨牌。说说笑笑，很快就混到玉兔东升，大家也就散了。
是晚，她对着妆奁上的玻璃镜子照了好半天，暗自问着，“应该是美的吧，虽然不比王佳氏皎皎若明月的脸。”夏日的风是暖的，吹到身上，却隐隐生凉，仿佛一线小蛇盘旋在心口，吐着舌信，粘嗒嗒寒津津的让人焦躁。采玥抓了把盘香屑投进香炉，又把如意福寿的泥金床帐放下，说：“格格，安歇吧。”她恍若未闻，只低喃道：“采玥，你说王爷……”突然听见有人沉声问道：“说我什么？”采玥赶紧福了一福，识趣儿的退下。她却没有睬他，而是拿起玉犀梳子，自顾自地梳着头发，素手纤纤，托在三千乌丝上，更是白腻如脂。从镜子里看他，俊朗依然，沉绿的暗纹箭袖在香烟缭绕中，翠朦朦的，似月下芭蕉，稳的叫她想去依靠。不禁告诉自己算了吧，他毕竟是来了，何必这样的小气。刚要和颜悦色，他就漫不经心的说：“她比你温柔。”好像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开始不觉怎样，随后便是透心透骨的冷，冻的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你去她那儿，我又没请你。”他琅琅一笑，随口问，“你说的？”她赌气答道：“我说的。”见他果然转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狠命的将梳子一摔。他却是像戏看到满意处，开怀的笑了，“我只是要把门关上。”一面说，一面走到她身边，拾起玉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为她梳理长发。四下里寂寂无声，她的心跳仍是不规则，胸口起伏不定，一张秀面，也是气鼓鼓的透着红茵。知道自己说不过他，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理他，却感到他的手在推她，同时问，“真生气了？”她夺过梳子，还是不作声，可不知道他是为什么，竟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仿佛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她不解的瞄了他一眼，他即刻道：“奕枻说你脾气好着呢，绝对不会拈酸吃醋，如今看来，他那唐三彩已是我的囊中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