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小张就来了,恭敬的对善香说:“夫人,司令吩咐我来教夫人点儿功夫。”善香温婉的笑了笑,“还没谢过你上回帮我叫大夫呢。”小张的脸微微一红,腼腆的像个姑娘家。善香一看,忍着没让自己笑出声来,旋即关切地问,“你做警卫多久了?”小张说:“只半年。”善香哦了一声,眼光意味深长的又在小张脸上绕了绕,就叫刘嫂晚上多预备一个人的饭,她要学中国人的拜师。小张忙推辞道:“夫人,这怎么可以呢?”善香笑道:“有什么不可以?是觉得我年纪可以做你姐姐却偏要做你徒弟吗?”刘嫂看善香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也帮着劝和,随后便去买了菜。
天上的白云,一朵朵涌出来。善香用手指数着,甜甜的笑涡就在脸上绽放,转看小张,软语道:“我们今儿个就聊聊天,好吗?”小张本就怕教善香功夫,万一她会有个闪失,自己无法向贺义同交待,自然乐得说:“好。”善香又去数了云朵,有意无意的问着,话题总不离衙门,不离贺义同。小张一一的答了,心里倒有几分偷笑,司令那样一个威风凛凛,有主意的人,怎么就被个柔情似水的小女人给吃定了?不过话说回来,她真的很关心司令,否则也不会问东问西。渐渐聊开了,也就没有了一开始的拘谨,因此他问了一个萦绕在心头很久的问题,“夫人,有些话说了怕惹麻烦,我一直没说。不过您的人这么好,也不怕您见怪。那晚我看到您手臂上的抓痕,并不全像是猫抓的,是不是您忘了点什么?”
仿佛有风不住的狂吹,善香突然觉得冷,用手环住了胸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勉力笑道:“你怎么这样说?”小张挠着脑袋,嘿嘿地笑了几下,如实地说:“父亲是个给动物治病的,小的时候也在一旁看过些父亲工作,不过也没学到一点本事。只是凭感觉,所以才想问问夫人的。”无心的停了一歇,又道:“山下骏雄的案子,困扰了司令很久,因我职位低微,不清楚,也帮不上忙。若夫人记起了什么能对司令有益处的事情,那是再好不过的。”善香叹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仲谦……你们司令也不让我再想了,他担心我会怕。其实,我也想帮他,可我……”就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她惊恐的瞅着小张,手抓紧了胸前的衣襟,喘息着。唬的小张一愣一愣的,不知如何是好?心慌地问,“夫人,你……”善香摇摇手,强自镇静道:“没事儿。”小张不敢再提,内心惶恐不安,唯唯诺诺的只告罪。善香笑着安抚一句,“是我没用,你也别放在心上,我不会告诉司令的,免得他又担心我。”小张直点头,对善香自是感激不已。每逢她问什么,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善香的功夫学得怎样,贺义同从未问过,他关心的只是善香的心情如何,开不开心?小张谨慎的回答,当然不敢说起那日的事情。因匪患猖獗,小张有三、四天没去教善香,再次去的时候,不停的赔不是。善香却笑了笑,平和的说:“仲谦告诉我,你们近来很忙。”小张随口接道:“是呀。抓了几个人,却什么都问不出。”善香闷闷的说:“那还不容易,学关东军的法子,辣椒水、空气针、老虎凳、压杠子……任何一样,都是会叫人说实话的,毕竟,是血肉之躯嘛!”眼睛一挑,似笑非笑的望着小张,慢条斯理的说:“我还听说,凡注射了吗啡的,都会成为废人。堂堂的七尺男儿,若是个个沦为呵欠连天的瞌睡虫,还怎么跟你们作对?”转瞬又是一笑,那样的纯洁,宛如长在忘川中的一枝莲。小张吃惊的说不上话,脑袋里七七八八的不明所以,仿佛一团浆糊。其实那言论很正常,衙门里几乎每天都有人说,可从善香口中娇滴滴的滑出来,味道就全变了。看到善香仍然在笑,仙女一般,可他却感到全身上下的汗毛孔,都在往外冒着冷气。心神恍惚的离开了,阳光被亭亭如盖的云彩遮住,黯淡的地狱一样,叫他觉得总有一阵阵阴风,潇潇的吹进衣领,从脖颈一路浇下,凉沁沁的。
突起的一股风,打得院子里的竹子乱响。善香用手扶了扶,抬头就看到刘嫂从外头回来,笑着说:“总让你这么两头跑,我实在不过意。”刘嫂拍着蓝布衣衫,喋喋道:“还不是我家那口子,见您伤好了,就放不下那畦菜田,偏是要回去照看。少奶奶,这说出来都是要让人笑话的。”左右看了看,问,“小张今儿个又没来?”善香抿嘴去望了下天,水蓝的空中,飘浮着几朵稀薄的白云,像剧院里的帷幕似的,覆载着预期的结果。心仿佛是飞翔在辽阔天空里的小鸟,轻快无比的说:“不,他才走。”
那天,贺义同回来得很晚,进门时,脸色非常不好。善香并未像往常那样嘘寒问暖,只淡淡地说:“累了吧。”贺义同嗯了一声,就倒在了湘妃凉塌上,疲乏的紧了,瘫的如同一堆泥。眼睛微眯着,虚脱地说:“小张死了。”善香本在为贺义同脱着皮鞋,听到这话,心里突地一跳,手上的鞋就当啷的落到了地上。抬头看他,好像是睡着了,松懈的撇撇嘴,把皮鞋摆好,便要去给他拿条毯子。不料才一转身,就被他握住手腕的向后一拖,整个人也就跌进了那宽厚的胸膛。窗子开着,冷冷的月光照进来,不由得令她感到一丝迷乱,低低的唤了声,“仲谦。”贺义同没作声,只盯着善香,目光游离不定,仿佛在探究什么。善香被他瞧的多少慌乱,挣挫着就要起来,贺义同的手臂却是一紧,箍得她无法动弹。屋子里很静,耳中只有那怦怦的心跳声。书架上面放着青古瓷的花瓶,里面插着前几天他买的红玫瑰,开的落败了,映着惨淡的光影,益发的支离可怜。善香也可怜兮兮的问着,“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贺义同的心又是一软,把刚到嘴边的话,强咽了回去。伊贺忍者,或许善香连听都没有听过,怎能给他提供消息呢?何况,他娶善香,是出于感情,并不是想从她身上,了解日本!这样劝着自己,面色就和缓多了,轻啄了下善香的红唇,道:“不是你做错了,是我做错了。最近事情多,都没有回家看过父母。”善香难过的说:“父亲、母亲,不会想见到我的。而且,我又没有离开……”贺义同安慰着说:“那我们努力让父母原谅。”顿了顿,似有所指道:“老人家总是希望有小孩子陪着的,善香,你说呢?”善香一下子没回味过来,懵懵的看着他,突然感到那双手在她身上不规矩起来,才恍然大悟。多少难为情,羞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平时怎样都成,可是要添个孩子,她从未想过呀!面色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潮红起来。贺义同瞧着那不曾见过的窘然秀韵,心荡神驰,嗓子很干,似乎只有她才能为他解渴。吻,沿着她的唇缓缓而下。人也同时与她换了位置。
手被紧紧地扣着,善香坏坏的用牙齿去咬了那军装的纽子。隔着一层黄绿色衣料,贺义同能感到那柔软的唇,在轻触他的身体,一下一下的点燃,热得仿佛要爆炸开来。顾不得什么浪漫的调情,直接架起了她的腿……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她猛然推开他,没经过思考的就反手甩了他一巴掌,紧接着抓起地上的袍子跑了出去。
仿佛从幸福的彼端跌下,贺义同还没弄清状况,善香已经不见了。急忙穿起衣服,也追了出去,善香的举动,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尤其是她打他时,看他的那种眼神,恶狠狠的,就像狼。那一刻,他确信,那不是他所认识的善香。月亮像玉盘似的悬在天上,周围的星点,密布的宛如棋盘上的黑白子。而他与善香,刚好是对弈的两个人!四境十分安静,只有善香在天井里传来的压抑哭声,呜呜咽咽,每一声,都听的人肝肠寸断。贺义同走了过去,手轻轻的去拍了她的肩,还未来得及叫她,就被她突如其来的左手隔开了他那落在她肩头的手。闪电般的,她的右手也精准无误的锁住了他的咽喉。太突然了,本能的自我防卫,就朝善香的脚底绊去。他又看到了那种眼神,恶狠狠的,狼一般。
善香却是猛然一惊,手一松,顺着贺义同施给她的力道,往地上倒去。心里迷茫空乱的,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眼瞅着善香就要跌倒,贺义同一把抱住她,困惑的问,“你的功夫,怎么那样像伊贺派的手法?”善香茫然道:“我不知道什么伊贺派,这不过是小张教我的。仲谦,对不起,我无心的。”原本红肿的眼眶里,一颗颗的眼泪又开始滚出来,晶莹的如天上的星子。朦胧一片的水光,叫贺义同心疼得搂过她,轻声道:“别哭了,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伊贺忍者的手法,也只是听阿部健一说过,从未见过,刚才怎么就鬼迷了心窍,错疑了善香?懊恼的说:“回去吧,天井里凉,你穿得又少。”善香拼命的摇头,恐惧的说:“我尝到柚子的味道了,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慌慌张张的瞧着四周,目光里尽是绝望的崩溃,还有一丝令人迷惘的恨意。手指凉的像冰,哆哆嗦嗦的摩挲在他身上,语无伦次地说:“那天晚上,松本亨把我关在一间好黑好黑的屋子里,柚子香……好多好多的人……柚子香……我记得满屋子都是柚子香……还有,笑声……一双双的手……”渐说渐低,渐说渐低,终是喃喃的问了句,“仲谦,为什么你回中国要瞒着我?你知不知道我为此……”声音太低了,低到只有她自己的心能听见。似乎是重新经历了一遍痛苦,反倒有了自我放逐的味道,什么都无所谓。定定的看着他,说:“我从没想过夜会那么长,即使我的心早就尘封了,也不能无动于衷。他们一个接一个的上来,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