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的四季,气候差别不甚太大,尤其对善香来说,就是热腾腾的蒸笼一般。也就养成了她喜欢去奇多冰的习惯,那是家小小的冰淇淋店,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俏丽寡妇,平时不爱说话,对客人,也是有点冷漠的。或许这是奇多冰生意不好的一个缘故,可善香贪那里的清静,常带着小乖去吃冰淇淋。有时,也买些冰点、茶品什么的去衙门,给贺义同的手下们。去的次数多了,每回又都是客气和善的对每个人,大家也就慢慢开始接受了警备司令的日本妻子。贺义同还是像春天般的忙碌,总是整夜整夜的不回家,好在有小乖陪着善香,她不至于太无聊。这晚的月色很好,清澈皎洁,天气又不凉不热。善香蹲在翠竹旁,给小乖拌着鱼饭,没什么精神,幽怨的自语道:“我有两天没见到他了,小乖,我们去看看他好不好?”
小乖喵喵的叫着,在善香身边绕了几圈。夜风吹拂,那翠竹便轻轻的摆动起来,漱漱的响着。疏疏密密的影子,烙在青砖壁上,宛如中国的山水画,使人身临其境。善香抱起小乖,踩着月光,信步往衙门里去。门口的警卫是见惯了她的,仅致了个礼,就让她自己去了。想给贺义同惊喜,便蹑手蹑脚的走着。那走廊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幽深的仿佛无底洞。右侧是格子窗,一点点清辉泻进来,为善香照着路。怀里的小乖,不知为何,不安分的乱动,蹿到了地上,向前面跑着,不一时,就不见了。善香寻着小乖,乱闯乱撞的,自然迷了路。大地死寂寂的,四周都是电网围着的高墙,人迹不见,生息全无。突然有一团黑影在面前掠过,善香吓得大叫一声,全身发抖,牙齿骨骨的作响。仔细一瞧,面前又什么都没有,小腹很痛,她低头一看,就惊恐的倒了下去。
远处的警卫闻声而至,见善香面无血色的躺在地上,小腹上插着匕首,鲜血不住地往外冒。手边,是一只浅灰色的猫,凸瞪着眼睛,嘴角似乎有白沫,显然是死了。那警卫害怕善香也断了呼吸,赶忙喊了人,又去通知了贺义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贺义同才听到善香出事,那边就有人来说:“司令,山下骏雄死了。”贺义同不信的问,“什么?”那人重复道:“山下骏雄死了。”贺义同已顾不得善香,吩咐在一旁的小张去请了大夫,就急匆匆地去看了山下骏雄的死亡现场。奇怪的是,山下骏雄面色安详,一点挣扎的痕迹也没有,除了左臂那一块被活生生撕下去的皮,以及指甲里的血迹和一些类似于皮层纤维的东西,就再也找不到线索了。贺义同想了很久,还是困惑不明,杀人灭口是正常,可是为什么要去揭下那左臂的人皮?他曾派人搜查过山下骏雄的全身,不下五次,都是没有结果的!这事儿蹊跷的很,那样严密的防守,怎会叫日本人得逞?而且,还是不动声色的!左右想不通,也就打了份报告,将这案子原原本本的交到了上面。碌碌庸庸的忙活了大半夜,直瞧着那晨曦扫去了月光,才得空儿去看善香。幸好大夫说:“只是外伤,没有大碍的。”悬着的心,稍稍缓然了。
窗外的竹叶,萧萧瑟瑟的落着,仿佛善香微弱的呻吟。贺义同小心地拭着她额头的汗珠,喃喃道:“一定很痛吧?”善香流着泪,轻轻摇头,虚弱的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痴迷而伤惘的望着贺义同,嘴角略动了动,人又昏死了过去。贺义同有些魂不守舍,他很怕善香会一睡不醒,好像天地都起了变数,一切的安定都化作了空虚的恐慌。紧张地握着善香的手,心房不住地跳跃,静默的念动着两个字。眼睛刚好落在她那布满抓痕的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一条条,血淋淋的,不觉有点疑惑。并未多想,朦胧里就看到了小乖,应该如此吧!太阳沉下去,又升起来,善香睡了有一天一夜,他也陪了一天一夜,漫长的就像走在无涯的沙漠,总也看不到出路。终于,她睁开了眼睛,无力地说:“渴。”他忙用帕子浸了水,濡了濡她的唇,然后才拿过一碗茶,让她喝了一小口。
善香一动,就牵到了她小腹上的伤,眉头一蹙,大口的喘息着。贺义同看在眼里,着实心痛,亲了下善香的额头,娓娓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我还是希望有人来照顾你。刘峥、刘嫂,你也认识的。”善香勉力笑了笑,“是我不好,又给你添麻烦了。”贺义同摇摇头,“是我没保住你的平安,可那晚……”觉得多少不妥,也就没有了下文。善香心里明白,想了想,方道:“我两天没见到你了,所以想去看看你。但是小乖不听话,跑丢了,我去找它。不知怎么回事儿,越走离办公楼越远,我很害怕,四下里都是黑漆漆的,然后……”手不停的抖着,面色苍白如纸,稍微凝聚了一点血色的嘴唇也渐渐失了光泽。看着贺义同,哆嗦的说:“然后我看到一条人影……还隐约的听见有人用日语在问你为什么要出卖我?继而有人答舍得舍得,没有舍,哪里来的得?仲谦,是不是日本人又做了错事?”神情那样的彷徨,叫贺义同万般的不忍,于是昧着良知说:“没有。”善香略微定了心,又问,“那……那小乖呢……仲谦,小乖怎么样了?”贺义同黯然道:“死了。法医说,是被掐死的。”善香似经不住这样的噩耗,眼睛再次闭上了。贺义同摸着善香的秀发,决定不再问她那晚的情形了,同时告诉自己,就是问了,也是问不出什么的!她不过是一弱女子,叫她回忆那样的痛苦,何其残忍!然而山下骏雄的死,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到底成了一宗无头的公案!
刘峥、刘嫂来了以后,贺义同照例去了衙门。善香的伤势,本就不甚严重,没有一旬,也就康健了许多。因天气热,她很想吃冰淇淋,不能出门,只好央着刘嫂去奇多冰买些来吃。刘嫂无奈,便依了善香,收拾着就要出门。善香忽然道:“梅络袋子里有一块湖绿的料子,是极好的苏绣,上回我见那寡妇老板的一件旗袍漂亮,同她说过。她也答应了为我裁制,可我受了伤,一直没去,索性她替我量过尺寸。刘嫂,你替我向她说声对不起,然后把那料子给她。”刘嫂答应着去拿了料子,心里直犯嘀咕,什么好的裁缝没有,偏要叫个寡妇做,也不忌讳?终究与刘峥一样,心思太粗,想过了也没记在脑子里。那寡妇没几天,就将旗袍送了来,彼时,善香已能走动了,她请寡妇到屋子里吃茶,谢了半天。刘峥在外面瞧着,不解善香为何对一个寡妇那般的客气,想来也是人太好,不然断不会叫贺义同那样的想去保护。真真是捧在手心里的呵护!
旧恨新愁无计遣。
长夜未央,人声寥寂。雨丝雾一般的落着,纤巧的如同情人温柔的手指,轻轻抚摸人间。善香正坐在钢琴前,也在望着自己的手指,愣愣的,目光焦距在左手上,那没有尾指的左手。惨兮兮的笑了笑,索然道:“我也只能弹那最简单的曲子了,即便如此,还是残碎的!”贺义同把手放在了善香的肩上,似安慰,似鼓励,却更像是无可奈何。只怪他考虑欠周,竟忘了善香的缺陷,或许不是忘,而是故意的忽视,他心中的善香从来都是那样的完美无瑕。但这不期然的提醒,让他痛心疾首,是他令善香的欢颜变为的苦恼。钢琴送到的那些天,大家都高兴,自然不会注意到那不成曲调的乐声。如今,不得不面对,他后悔不及,仅为善香感到难过!把她圈在了怀里,低声道:“音乐不过是生活的调剂,没有它,我们一样可以好好的过日子。善香,答应我,别在意好吗?”善香轻轻点头,眼睛里的云翳还是没散,贺义同抬起她的脸,瞬间就看到了那深愁凝结的眉,心也跟着停止跳动了好几拍,不由自主地说:“怎么样才能让你快乐?”善香几乎是没有考虑的在答,“教我点防身的功夫吧。我不希望自己是你的负担,也不想再被人家袭击了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仲谦,我的手虽然不能弹琴了,应该还可以保护自己吧?”
最后的一句,刺骨的就像是一把满是尖棱的冰刀,直接插入了贺义同的心。那冰刀渐渐融化,与他血肉相连。是的,他爱善香,毋庸置疑!所以听到这样丧气的话,才会心凉。面上的笑容多少有点牵强,善香看得很清楚,于是说:“我没有在意我的手指,真的。仲谦,你若不喜欢我学功夫,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贺义同见善香那无措的神情,怕她多想,因笑道:“我没有不喜欢,只担心你吃不得苦。学点功夫防身也好,毕竟世事变幻莫测,现在又不太平。”善香灿然一笑,心中似有打算。脑袋贴在贺义同的胸前,目光却穿过他,看到了外面。无云的天空,最为刺眼的就是那一道银河,横亘东西,周围星点参差,远处是一弯如钩的新月。莫名的哀伤起来,幽幽的问,“为什么牛郎与织女要隔着条银河?”贺义同笑答,“那不过是传说。”善香傻乎乎的摇了下头,转了话锋,“仲谦,我想听阿盖郡主的故事。”贺义同应了声,“好。”故事还没说完,善香就趴在他怀里睡着了,嘴角挂着一丝笑痕,像小孩子的纯真无邪。贺义同情难自控的吻了下去,轻声唤道:“善香,快醒醒。”善香惺忪的睁了眼睛,贺义同又道:“床上睡去吧。”善香点头,把双臂一展,撒娇的说:“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