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不是来做和事老的,李宗仁也没再劝,而是与贺义同谈论了会儿广西的时局。虽说广西是在实行自治、自卫、自给的三自政策,努力维持着半独立的状态,但毕竟与南京政府,还是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要一点儿不受南京政府的控制,李宗仁、白崇禧、黄旭初、贺义同都认为,需要吐故纳新。比方,寓供兵团、寓将於学、寓徵於募。此刻,李宗仁与贺义同说的,就是如何透过创立学校、改革税收、清乡建设广西。同时还告诉他,“健生最近在招募留俄的学生,他的志向大着呢,要浑定中原。”不禁笑了笑,又说:“他呀,可是从来都没把蒋中正放进眼里。”贺义同道:“二哥就是这脾气。不过话说回来,南京那帮人,除了一个张汉卿,没谁有本事。好好的政府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今儿个言战,就把金钱用在硝烟弹雨里,明儿个言和,又把金钱用在应酬疏通里,就是再有十个中国,也经不起他们这样的折腾!”
两人一句接一句地说着,不久斜阳销迹,残月初生。李宗仁便要告辞,临走时说:“仲谦,别再惹伯父生气了,他上了年纪,身体比不得年轻人。与段家的婚事儿,我替你做主。”贺义同答应着,送李宗仁出了大门。雨后的月华,极为清淡,正笼罩在贺宅那古老的庭院中,更显一草一木,陈旧的有了岁数。贺义同观赏着,不由得想到,贺家本就是桂林的簪缨望族,却因人丁单薄,渐渐颓落了。好在父亲能出仕,做了红顶子的京官,才重振了家声。不料清王朝被灭,仕途中断,被迫经商。豪情换得半生的唏嘘感叹,这才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可他为了一个女人竟不顾前途,难怪父亲会失望。这样想着,也就理解了父亲急于同段家结亲的事儿。
退婚的事宜,有李宗仁在一旁劝和着,进展得很顺利。段家也没有责怪贺家的意思,这中间,当然少不了段以云的功劳。唯一不豫的人,就是贺言则,他总是担心儿子会毁在那个日本女人的手上。反倒是楚沅青,笑脸依然,做母亲的,难免向着儿子。一切都风平浪静,贺义同如常的出入衙门,绝口不提一个情字,仿佛老僧入定般的出了世。
这日衙门里公务繁忙,又因保密局那边的消息说,有一批日本特务已潜入两广,人人面色凝重非常。开会、研讨、制定方案、再斟酌……安排完任务,那红灼灼的太阳照满了会议室的玻璃窗,映着每个人的脸,血色奔涌,沸腾的似要燃烧。他们都说:“真恨不得与日本人开战,轰轰烈烈的打一场,哪怕死了,也是为国捐躯,总比这样窝囊的偏安一隅强!”贺义同多少无奈道:“是打是和,这恐怕还是要受制于南京政府的。以后大家多上点儿心,保证这桂林地面的太平吧!”众人一一应了,鱼贯而去。贺义同又想了一回才定的计划,没发现什么破绽,也就走出会议室。秘书看到他,忙说:“司令,马校长在会客室等了很久。”
贺义同微微诧异,“马校长?”秘书解释道:“就是广西大学的校长马君武先生。”贺义同哦了一声,“那个曾做过南京政府实业部次长的,他来做什么?”秘书没作声,他已进了会客室,笑道:“难得,马校长是我贺某人请都请不到的。”马君武仍坐在沙发上,只说:“贺先生真会说话。”他曾留学日本,法国,多年前参加的同盟会,所以在年轻人面前,总喜欢以前辈自居。又因喜欢诗词,难免带着文人的习气。贺义同对他的态度倒也无所谓,径自坐在他对面,闲闲道:“先生的大作我还是拜读过的,祖国尺寸地,不许今人失。虽然说现在的世界依然像东风桃李水自流,可先生的话,真是警句呀!”
其实马君武最喜欢人家赞他以歌行体译的拜伦,席勒等人的作品,但此刻贺义同说的,他却听得舒服,也觉得自己的《从军行》比那些译作强多了。于是微笑道:“实不相瞒,我来找贺先生,是有一事相求。”贺义同道:“马校长但说无妨,我能做到的,决不推辞。”马君武沉吟片刻,缓缓道:“李扬敬(广东军阀)有个堂妹,曾是我的学生,后来入了共产党,在上海搞地下工作,因风生紧,避到了广西。我想请贺先生的人,把她平安送到她堂兄那里。”贺义同不信道:“就这么简单?”马君武点头,贺义同朗朗一笑,说:“马校长久已不在南京政府任职,怎么还是这样的忠心耿耿?我的耳目虽不灵通,可也知道李文源女士是带着一份日本人的高度机密文件离开上海的。马校长,我没有趁人之危的意思,但那份文件,我志在必得。想必你也是没法子才来找我,她出不了广西,那文件也自然没法子送出去!不过你可以放心,只要她人还在广西,我就能保证她的安全。至于离开吗?那就要看她是一个人,还是要带点什么了?”目光故意去看了看墙上的钟。
马君武见状,不得不说:“叨扰了。”起身要走,贺义同并没挽留,只让秘书送客。马君武没想到贺义同全都晓得,看来他年纪轻轻的能做到现在的位置,不仅仅是因为家里的背景。这下要把文件送去南京政府,怕是有天梯也是难得。偏是李文源说:“不到我堂兄那里,我是不会把文件交出去的。”
这边贺义同给李宗仁去了电话,“大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刚才马君武自个儿把李文源的下落送来了。他还想着独吞那份文件,去南京那边儿立功呢。现在可好,赔了夫人又折兵!”李宗仁提醒道:“南京那儿多是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倒是日本人那儿,要谨慎些。”贺义同接道:“我明白。”又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叫来几个心腹,吩咐他们多注意注意马君武的行动,然后又把一天的工作做个总结,便决定回家。
彼时正是黄昏时分,天竟下起了雨,哗哗的,像银绳一样。叫嚣的小贩们都收了摊子,路人也匆忙的往家里赶,街上空空如野。贺义同开着车,总觉得视线里是模糊不清的,突然间,一道闪电在空中炸开,白光冲散了大雨的迷雾。他的脑袋,也似有一道闪电炸开般,木了须臾。是梦吗?贺宅的大门前,有人蜷缩在地上,发着抖,全身都被淋透了,可那双眼睛,却熠熠如宝石,流转生辉。竟然是善香!她怎么来了?不敢置信的望着她,缓缓的下了车。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怎样的艰辛?一路上,要受多少的苦,担多少的惊,才会一步一步的走到这里?门旁的石狮子仍在张嘴狞笑着,不畏这恶劣的天气。善香不也是一样吗?远渡重洋的来找他!不觉动容到了极点,心底深处翻出狂喜来,不顾一切的搂紧了她,口微张着,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虚晃得没有一点真实。就像是掉进了深不可测的梦境,醒不过来!
冰冷的雨,落在身上,是微润的,仿佛滋养农庄的水。湿衣服,胶似的,把彼此紧紧的粘在了一起。贺义同直到此刻,才确信,善香真的来了。开心的就把她拦腰抱了起来,一个劲儿的轻唤着,“善香。”善香也勾住了他的脖子,眉是弯的,眼是弯的,正笑吟吟的看着他。不期然的吻了他,短短一刹那,天地为之欢腾,其实欢腾的,不过是贺义同的心。他把所有的束缚都抛开了,道德、礼教、舆论……这些再也不是隔离他与善香的枷锁了。可手才碰到那朱门上的金钉,就犹豫了,父亲的余怒未消,确实不适宜带善香进门。进退维谷的转看善香,愧然道:“能不能先委屈你几天?待我向父母回明了一切,再……”善香微笑着摇头,低声道:“不委屈。贺君,我知道自己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歉意的鞠了一躬,起来时,眼睛里盈盈有泪光闪动。贺义同更是无地自容,却还是把善香拉到了车上。没看她,只机械化的说:“漓江那儿,有一间小屋,是我以前读书用的。善香,你先住在那里,好吗?”汽车发动的引擎声,嗡鸣嗡鸣的,他也没有听见善香是否回答了。终是忍不住地回头一瞅,只见善香双手抱膝的在座位上,睡着了。推醒了她,关心道:“会着凉的。”善香嗯了一声,打着哈欠,困意蒙蒙的又闭上了眼睛。嘟囔着,“我已经好久没有睡过了。”脑袋搭在膝上,头发上的水珠,颗颗滚落。贺义同无法,任由善香睡着,又是心疼,又是担忧的,那车子,开得也就飞一般了。
漓江的水,是深碧的,被黄豆大的雨滴,一打,涟漪四溢。月光下,流动的就好像是田田荷丛中,窥人的睡莲。江畔浓密的树林深处,是一畦绿油油的菜田,正对着菜田,有三间用竹子搭的屋子。四周幽静的如同孟浩然的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善香才在车上睡了囫囵觉,此时看到这般景致,竟叫了出来,“好美呀!”稚嫩的举止,看得贺义同哈哈的笑了。他挽过善香的手臂,向小屋走去,朗声喊道:“刘峥。”
不一时,右间的屋里出来一人,三十岁上下,粗短身材,黑黝黝的一张脸,油光锃亮,似乎是长年累月的被太阳晒着。他忙不迭地说:“我的少爷,你怎么冒这么大的雨来了?”这才看到贺义同身旁依偎的女子,蓝布衣衫,梳两条麻花辫子,虽是农家的扮相,却难掩丽质。白净的一张瓜子脸上嵌着双乌黑黑得大眼睛,十分好看,不觉问道:“少爷,这位是?”一手打开了中间那屋子的门,掀起墨漆竹帘。贺义同甜蜜的说:“营……是善香小姐。”还未进去,就听到左间有清脆的声音飘飘传来,“是谁来了?”他即刻应道:“刘嫂,是我仲谦。”说话进了屋子,几案桌椅,均不曾变动过,一尘不染的,就知道经常有人打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