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义同见善香极力委屈着自己,不跟他闹,心里很不是滋味,更觉愧对她。可他也没有办法,要她离乡背井的跟他走,不说路上危险,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家人也容不下她!独在异乡为异客,那感觉,他了解。柔弱如善香,怎能忍受?喟然一叹,指天为誓,“善香,今生今世,我的心决不会辜负你的。”也就只有那颗心,是他自己能做主的。善香轻吻着他的手,强笑道:“我知道。”又用手指抚着他的眉毛,说:“你的眉毛。”抚到眼睛,说:“你的眼睛。”抚完了整张脸,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我要把这张脸刻到心里,记住一辈子。乱世浮萍,谁也不知道将来会飘向何方?可我总是会想法子回来的。仲谦,如果这局势安定了,你会来日本找我的,对不对?”贺义同没回答,只是亲吻了善香的额头。局势安定?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未知的叫他不敢承诺。岁月无情,任谁也料不准命运是不是会猝不及防的生了旁支?
说猝不及防,一点儿不会错。三天后,9月18日,在中国就出了件惊天动地的事儿。沈阳北郊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一段被炸毁,驻扎在中国东北的关东军说这是中国人所为,以此为借口,攻陷了沈阳。继而营口、牛庄、安东、抚顺、风城、海城、本溪、盖县等相继沦陷。全国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各界纷纷集会,要求南京政府抗日,正义的浪潮汹涌澎湃。国难当头,派系之争已不足道,桂系也同南京政府议和。
再五日,健一匆匆的来了。那时天上的余晖未尽,善香出门也没有回来,贺义同正在樱花树下读着报纸。以为自己眼花了,不想健一急切切的说:“快走。因关东军的事儿,芷洲株式会社的人,临时改了行程,决定今儿晚上就动身。仲谦,时间紧迫,你现在就跟我走。”拿出船票与银钱,嘱咐道:“东西不要收拾了,有什么需要的,以后,我想法子给你寄去。”可以提前离开日本,贺义同自是高兴,但一想到善香,总有几分难舍难分。答应过她,不会不辞而别的,却连这微乎其微的一个告别,都做不到。拿了大衣,也就跟健一出去,一面走,一面说:“我没什么需要的,健一,我只是放心不下一个人。”健一长长的吁了口气,道:“我会替你照顾她的。或许,等局势好一点,我可以帮她去找你。”这不过是安慰人的话,他与贺义同都很清楚,局势好转,遥遥无期。
化装成芷洲株式会社的伙计,贺义同还算顺利地离开了京都,可能否安全的离开日本?就要看他自己的运气了。健一暗自祝福着,不觉抬头看了看天,月色很好,照得地上雪亮,没有别愁的萧瑟。循着月光,他去了临岳町。见到善香,略带歉然地告诉她,“仲谦走了,因事出突然,他来不及亲口向你道别。”善香的脸,刷得一阵青一阵白,目光凌厉的盯着健一,没有忧伤,看起来倒像是被欺骗了的一种怨恨。手,狠命的捏着茶钟,滚烫的茶水溅到皮肤上,都未有所觉。刹那间,健一直觉善香有点古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再看她时,完全就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恍惚的只好认定,刚才是错觉。轻声问道:“善香,你打算……”善香苦涩的说:“我会等他。哪怕他一辈子不回来,我还是会等他。红尘阡陌,也只有他一个人,待我好。”健一接道:“让我照顾你吧。时局太乱,你一个女孩子,他不放心。”顿了顿,鼓足了气力说:“我也不放心。”声音却不知为何,打起了颤儿?善香惨兮兮的笑了,摇一下头,“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阿部君,谢谢你。”可到了最后,她还是让健一照顾了,不仅仅是因为她害怕松本亨再来纠缠她。或许是她就像贺义同说的那样,柔弱的只能去依靠别人生存,至少,健一也是这样看她的。
枫林浸染在白雪皑皑中,美的不胜收。如梭的时光,已到了昭和七年的春天。中国的东北,早就沦陷了。满洲国,到底面积太小,资源太少,满足不了野心家的霸道掠夺。看着军部主战派那日益膨胀的欲望,阿部健一是痛苦的,他渴望的和平,是那样的渺茫。因立场不同,他与松本亨的摩擦越来越多,有时他甚至会怀疑,日本人是不是做错了?当松本亨再次提出要以血腥解决中日关系时,他不计后果的竭力反对着。日子就在那矛盾中,从指尖划过。
花动拂墙红萼坠。
春雨不住地下着,偶尔被凄厉的风,刮进祠堂,打在贺义同脸上,冰凉冰凉的,渗入他的心。窗外天容暗淡,更衬的这祠堂茫茫如黑洞,近处无援,远处无路,却还是不甘心的在努力挣扎着。跪了有两个多时辰,双腿也酸的没了知觉,仍旧不言一语。想着他回来已有半年之久,卸了文职,做了桂林的警备司令,可谓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偏偏父亲给他订了门亲,他不同意,闹了一次又一次,依然逃不开如来佛的五指山。气的父亲差点就动了家法,还是母亲求情,只罚他跪在祠堂,认真反省。可反省什么呢?他并没有错,忠于自己的感情,这能叫错吗?与善香的事情,一开始他就不曾瞒过任何人,却不明白,为何得不到父母的谅解?
楚沅青又来看了一次,到底心疼,不由劝道:“仲谦,你就听你父亲这一次吧。不说段贺两家是世交,就说以云等了你这些年,你也应该……”贺义同断然道:“感情的事儿没什么应该不应该,就算以云等我一辈子,我也不能娶她!母亲,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一个人。”楚沅青攒眉苦笑道:“不是做父母的要为难你,也不是我们不开通,非要讲什么门当户对。可是仲谦,你要知道,那个善香,毕竟是一个日本人呀!九?一八事变后,全国都在呼吁抗日,而你,你却恋着一个日本女人。”要不是为了绝他的念想,与段家的婚事儿,断不会订得如此仓促。做父母的一番苦意,总是得不到孩子的谅解,果然,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难呀!贺义同还在坚持着,“这是两回事儿。”楚沅青点头道:“是两回事,但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分得清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是一个军人,要如何服众?”贺义同思潮起伏着,惘惘然的说:“所以,我并未打算接她来。”楚沅青冷声道:“但你打算为了她终生不娶!”贺义同惊愕道:“母亲?”楚沅青喟叹了叹,“你是我生的。”
祠堂里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被刀子割断似的,静悄悄的。贺义同听着嘀嗒嘀嗒的雨声,缓缓道:“我答应过善香,今生今世,绝不负她。”语气坚定的找不到一丝转圜的余地。楚沅青太了解她这个儿子,拿定的主意,就是十匹马,也拉他不回。不觉心灰的说:“你只知道你答应了善香,却忘了你也是贺家的独苗儿。”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转开脸拭着。停了一息,勉力道:“我但凡还有个孩子,也不至于……”该说得说了,该劝得也劝了,贺义同还是像根竹管,一通到底,但楚沅青的泪,多少使他心软,“母亲,我……”
正僵持着,丫头银翘在外面恭敬的说:“夫人,李总司令来了,要见少爷。”楚沅青扶起贺义同,给他揉了揉膝盖,道:“去吧,德邻每回都来替你解围,有这样的哥哥,也是你的造化。”德邻是李宗仁的字,他比贺义同大了17岁,按理也不该是兄弟相称。但贺言则是在不惑之年才得了贺义同这个孩子,他又是从小就叫贺言则伯父的,所以这关系,也就只得是贺义同叫他一声,“大哥。”楚沅青念着贺义同小时候,总喜欢围在李宗仁身边的情形,不自觉地笑了。光阴似箭,如今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父母的话早就不是金科玉律了。看着银翘,她正色道:“又忘了改口。”银翘委屈的噘了下嘴,没应声。李宗仁现在是广西绥靖主任,然平素叫惯了的称谓,总是难改的。
因跪的时间久了,血脉不畅通。贺义同的腿,还是有些麻,接过银翘递的伞,一步一挪的向书房走去。雨,渐渐住了,天际也露出流丹般的彩霞,罩着炊烟似的软雾,格外缥缈。过了垂花门,是一条桂树交荫的狭长小径,叶子还很嫩,擎不住雨水,啪啪的落在伞上。他快走了几步,上了抄手游廊,收了伞,再右转过穿堂,就看到李宗仁正站在书房外,逗着檐下的画眉。清癯的面容,一身的戎装,马裤,革履,雄姿勃勃,好不威风。于是唤了声,“大哥。”
李宗仁抬头笑了笑,转进书房。贺义同跟了进去,就听到李宗仁一声责备,“你闹得也太不像样了,把伯父气的脸都紫了。”贺义同自知不对,也没强辩,只说:“我不能对不起善香。”李宗仁怅然道:“那你就能对不起以云?”顿了顿,又道:“我是看着你们两个长大的,你说你拿她当妹妹,她可是从来没拿你当哥哥。要不那年你去留洋,她也不会发了誓地说要等你。以为你走累了,玩累了,总会为她停下。现在,她还在为你着想,让我来劝伯父把这门亲事儿给退了。中国不是欧美,被退了婚的女孩子,要承受多大的社会压力,你想过么?仲谦,她待你的情,难道比那个叫善香的少吗?”贺义同黯然道:“如果感情能比较,那还是感情吗?我不能因以云对我好,就拿自己的一生来做感激的筹码。大哥,我更不能在心里有善香的时候,娶以云,那样对她也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