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 后来老去,熟了,就不跟着了,每次就问一句:“又来了?”有一次,我跟她说你们这个瓶子被人动过了,她立马特紧张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被动过。我说你最近肯定没上班,不信你就去问问。她说她休了一个礼拜的病假,然后她就跑出去问,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特惊讶地问我:“你怎么知道它被动过了?它被拿去照相了。”
我为什么知道它被动过了?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每次去看见的都是它被展示的一面,我就总想看看它的另一面是什么样?这次一来突然就看见了,那它肯定是被人动过了呗。
梅 辰 如果故宫发案,不请谁也得请您。
马未都 经常是我在故宫陶瓷馆看一个下午都没有一个人进来,连参观的人都没有,看门的人就在屋门口坐着。上世纪80年代初的参观者,到故宫基本上就是照照相、看看建筑就走人了。有多少人是去感受历史文化的?几乎没人知道故宫里还有这样的文物陈列和展览。我无数次地看见许多游客围着珍妃井在那儿议论:“这么小的井怎么能跳下去一个人呢?”(梅:还有很多人面对皇上的宝座愁眉不展:“这么大的椅子坐在上边没着没落的手往哪儿扶啊?”)
梅 辰 那时候去故宫是不是还得开介绍信啊?
马未都 我那时候总是以找人的名义进去。故宫里头不是有紫禁城出版社嘛,我在门口填个会客条,然后就进去看东西,也不找人,完事后自个儿再模仿一个签字就又出来了。
梅 辰 天啊!真是艺高人胆大。估计那时候没监控录像什么的,要不然您肯定是主要监视对象。
马未都 对,主要疑犯。
梅 辰 人家肯定觉得挺奇怪“这人干吗老来呀?”肯定挺防着您的。
马未都 没事儿!她不管,她就在门口坐着。故宫这么多年就只珍宝馆被偷过。没人偷瓷器馆。
梅 辰 我听说过国内某著名博物馆被偷过。
马未都 没偷!是上世纪50年代时,有人把一个小鼎给搁在大鼎里头了,找了三年,抓了大约八十多个人,其中有三十多个人都承认了,但就是找不着。后来是因为一个电工架着梯子上去换灯泡,一回头正好看见它在大鼎里头。
梅 辰 我听说的版本可跟您说的不一样。
马未都 你的版本怎么说?
梅 辰 我听说的是这个“小鼎”发案后好几年都悬而未决,最终还是在侦破其他案件时意外地破解了此案:据那个人自己交代,他把这个“小鼎”给藏在某“大鼎”的“腿肚子”里了,有关人员赶赴现场后果然在“大鼎”的一条“腿”里摸到了这个失踪多年的“小鼎”。
马未都 你听谁说的?净胡说!
梅 辰 嘿!怎么是胡说呢,我是听当年在该馆工作的人讲的。不过这事儿我得声明,我是道听途说,我没考证过。
马未都 你见过那个“大鼎”吗?
梅 辰 见过同类的鼎,但这个鼎我没见过。
马未都 你去看看那鼎。净胡编!
梅 辰 反正我是亲耳听到的。
马未都 亲耳听的也是胡编。你知道丢的那东西多大?(用手比划,直径大约有20cm)那个“大鼎”的腿儿才有多粗啊?最大的鼎的腿儿也就这么粗!(用手比划,直径大约有15cm)。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鼎什么样,一般来说鼎的腿儿都是实心的,它根本搁不进去!
当然,人家是亲历人,他比我有说服力。嘿!这真是越说越玄。你去问问这个鼎现在在哪儿?咱什么时候得去看看它。(梅:行)它那个鼎啊比咱这个桌子大点儿有限(普通小圆桌),那个腿儿撑死了有这么粗(直径大约有10cm-15cm),腿儿中间那个孔你说能有多大?你得想想它怎么能搁进去啊?你得先看它那腿中间有多大一窟窿,你再看看丢的那东西有多大。它搁不进去!当时就是搁在鼎里了。唉!
你看,我刚说的吧,这正说明了我跟你说的“文献所载的历史不可能是真实的”的观点。(梅:哈哈,也是!)这所有的亲历者都还活着呢就已经出了好几个版本了!所以你讲完这个故事我就说要看东西,要以物为证。
你去问问那鼎在哪儿吧,问好了咱去看看。
梅 辰 您是看哪个呀?
马未都 俩都看。你去看看那“小鼎”有可能搁在“大鼎”的“腿”儿里吗?我就不信!我见过的鼎多了,它的腿儿不可能是一个窟窿啊!唉!
梅 辰 到底听谁的呀?
第一家私立博物馆之难
梅 辰 您最初建观复博物馆的时候是不是也挺难的?
马未都 我觉得一个人能成事有几个因素,一是要执著,或者说这个人很执拗,凡是这种很执拗的人、不听别人劝的人、认死理的人,一旦他认准了的事儿就只有一个结果:能成就成了,不成就“死”了。古今中外都是这样,包括现在的一些大公司,当初创业的时候很多人都认为这事儿根本成不了,他就非得干,最后就成了,就是因为他很执著。
梅 辰 说说您的例子。
马未都 我也很执著。我做事儿态度认真,我搞收藏这事儿,我自己觉得以我所掌握的知识和我的经历、阅历,这个事儿是能成的,我不会盲目。别人看我盲目,是因为别人不知道我是个什么能力,其实我内心并不盲目。(梅:自己心里有数)如果你不了解刘翔,刘翔说我想跑成个世界冠军,所有的人都会认为他是痴人说梦,因为亚洲人在径赛项目上获得世界冠军的几率是很低的,但是他自个儿知道。对不对?
梅 辰 您坚信您能把中国第一家私人博物馆办成?
马未都 是。尽管它比我想象的难度要大,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因为它跟社会观念以及社会制度不对接,我不能说它是冲突,只能说是不对接。我们今天的社会没有给私立博物馆提供一个生存的环境,我们的环境是不适合博物馆生存的。我算是在岩石缝里长成的一棵树,长不大,但还算是结实。
梅 辰 能从岩石缝里钻出来就不简单。怎么钻出来的呢?
马未都 那就凭个人能力呗,还有机遇。私立博物馆的路还很漫长,它跟法规有很大关系,这将来再说吧,将来法规完善了才能使私立博物馆健康地发展。西方私立博物馆的健康发展不是靠个人的能力,而是靠社会的制度。我们今天的社会制度,首先在法律地位上私立博物馆与国有博物馆就不平等,我们低于它。
梅 辰 有这种规定吗?
马未都 当然有啊!首先我们的注册部门不是同一个。你做一个公司,不管你是国字头的超级大公司中石油、中石化,还是一个小小的个体户张记馄饨铺,你都是在工商系统注册,是不是?差别就是中石油、中石化在国家工商总局,你在区县局,但系统是一个。而我们不属于一个系统,私立博物馆属于民政系统,国有博物馆属于编制系统,简称编制办,从这点上来说,它从根儿上就歧视我们。但“不幸”的是我刚办的时候,头四年我跟国有博物馆是一个系统,我最初申办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该把我搁哪儿,因为博物馆都在编制办,就把我们搁在编制办了,四年后又把我给踢出来了,把我们搁民政部了。民政部也不愿意要我们,人家民政部是管社团的。
梅 辰 把私立的博物馆归类到民间社团了?
马未都 它说是民间社团,实际上它是管国家社团的,比如说,中国作协、中国妇联也在民政部注册,那算什么社团呀,都快成政府机构了。它是把政府的准机构,即二类机构全搁在社团了,不管你是国家级的防癌协会,还是民间最低等级的什么长毛兔协会(虚构),你都在那儿注册,那么它们的法律地位是平等的,都是社团。
我们不是。国有博物馆在编制办注册,我们在民政部注册。民政部不愿意要我们,就把我们搁在一个特别怪的地方——民非,即民办非企业法人单位。我们跟谁的法律地位平等呢?大柳树口腔门诊部(虚构)也在民非!明白了吗?
梅 辰 没明白。听着怎么有点儿无依无靠的感觉。
马未都 我们的法律地位低吧?而且作为国家行政机关给我颁发的执照上写的是民办非企业,我不愿意看到我不是企业!那你告诉我,我是什么?!
梅 辰 这种“民非”是不是可以免税啊?
马未都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你读税法吗?它不享受免税!税法规定的纳税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条,最后一条第“十”条是:其他一切收入。把前面没兜进来的全囊括了。(梅:呵呵,税网恢恢)那你说这税法还规定前面九条干吗?你就一条“所有收入”不就完了嘛!所有的人永远都在它的框里。
梅 辰 疏而不漏嘛。
马未都 没法玩!不好玩!
梅 辰 法律是在社会进步的过程中逐渐完善的。您得去找,去申诉。
马未都 是啊,找啦。我就给他们举例说明:你发给了我一个护照,国籍上写着“不是日本人”,这叫什么护照啊!那我还是出不了国啊,我出不去啊?!你得明确告诉我,我是哪国人!我今天就是这种情况,“民办非企业”我干不了任何事儿。我到工商部门,工商说“你不归我管,你不是企业”,我没有工商注册我不能营业;我到编制办,编制办说“你不属于我们”,那么我也得不到作为公益性组织可以得到的财政部的银钱收据。财政部的银钱收据可以作为记账凭证但无需纳税,人家也不给我。……我现在变成啥也不是!但我得纳税,
因为我属于其他一切收入。我觉得在中国所有的法人单位里,我们是最低的一等,明白了吗?
梅 辰 明白了,三、六、九等里您是第十等。
马未都 对。我觉得中国如果不把这些彻底改观,它就是歧视!全世界就没听说同一性质的事情它不在一个地方注册!民政部还老跟我解释说:“马先生,您误会了。我们级别比编制办还高呢!”我说:“别介。不是这么回事儿!换过来说,把国有的博物馆搁民政部,把我搁编制办,那也不成,那也是歧视。在美国,你能说白人在哪个地方注册,黑人在哪个地方注册吗?你敢吗?!黑人即使是在美国国务院注册,那也是歧视!”明摆着你就是歧视我们嘛。再说了,你民政部还是在编制办注册呢!
梅 辰 编制办是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