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不利
梅 辰 您的收藏经历好像开始得特别早?
马未都 对。上世纪80年代我在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学》编辑部工作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那时我对文物的理解时有时无,因为文学的事情特别多,特别重。我那时候出差的机会特别多,约稿什么的,走到哪儿看见有什么好的东西就买。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收藏了,只是外人不知道。
梅 辰 您当时怎么就有了买文物这样的意识呢?
马未都 因为我这个人每看到一样东西我就要想“为什么是这样?”比如我问你(拿起桌子上的杯子)这杯子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把儿的?
梅 辰 @∫@?
马未都 你从来都不想这类问题,但这类问题我全想。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杯子有两种,一种带把儿,一种不带把儿,那么我就会想“人类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给杯子安个把儿的?”类似这样的问题我都会想,而这样的问题只有文物可以给你解释,并且文物可以真实地再现历史。
迄今为止我觉得我们的史观是有问题的,我们仍然是一个文献史观,但我讲究的却是证据史观,我要用证据说话。我觉得文献有百分之二十的真实度就不错了,咱还别说《史记》两千年前记的事儿根本就记不清楚,咱就说今天的事儿,“文革”的事儿你写出来的都是真实的吗?你自己亲身经历的事儿、这么近的事儿你写出来都不全是真实的,你怎么可以说文献上记的都是真实的呢?所以别说什么《史记》不《史记》的。
我小时候对书有极深的感情,认为书里的事儿都是真的,后来当我发现书里有很多假话的时候,就特别地深恶痛绝。就好像你跟一个女的结了婚,后来发现她背叛你,你就觉得特可气。
我不认为文献上的资料有多重要!我们经常看到报纸上说某某两个人离婚了,结果两人各执一词,谁跟谁说的都不一样,你听听这个说的也像真的,听听那个也像真的,你相信谁的?自己亲历的事儿还说不清楚呢,你怎么能相信文字记录的是真实的呢!因此我不认为文献有多么真实。
梅 辰 史学家认同您的这些观点吗?
马未都 我没跟任何人交过锋。我经常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叛逆的想法,正是这些想法推动了我想用证据说话。通过文物使我对某些事情有了自己的认识,于是就逐渐喜欢上了文物收藏。
梅 辰 您那时玩收藏不需要太多的钱吧?
马未都 我这人一不嗜烟酒,二也没什么恶习,三当时本人又有稿费,这是一笔工资外的额外收入,多牛啊!因为当时人们的收入都是固定的,同类同等的人钱都差不多,比如你是工人、解放军、教师,那你挣的钱就都是有数的,大伙都一样,没有太大的差别。可咱有稿费,咱这不就有钱了嘛!就可以买古董了嘛,而且那时古董也非常便宜。
梅 辰 那时候没有假货吧?
马未都 真的都卖不出去呢!造假也是有成本的,可真货却都是白来的。
梅 辰 把家里的老东西拿出来换点钱?
马未都 一般都是由贩子从下面两三块钱收上来,然后再加点钱五六块钱卖出去,很便宜的。你知道商业对社会经济的推动作用是非常大的。
我记得当时出版社是8点上班,我早晨6点半出门,但每周有两次6点就出门了,一出门骑着车先奔玉渊潭公园东门,东门门口就有卖古董的早市。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年我了的一件东西才十五块钱。
梅 辰
的什么?那个年代十五块钱也不少了。
马未都
了个帽筒。帽筒是清中叶以后放帽子用的一种瓷器。在清早期,乾隆以前是没有帽筒的,都是用帽架,一般就是一个支架,帽子摘下来后就搁在上面。因为清代满族人的帽子是非常讲究的,他的官职是靠顶戴花翎去昭示的,如果说摘去顶戴花翎那就意味着丢了官职,因此回家后帽子都是供着的,人们对帽子是怀有一种很尊敬的态度的。到了清中叶后出现了帽筒,它是一个直上直下的瓷筒。帽筒在家里也算是一个重要的陈设,因为人们对帽子很尊重,自然对帽筒也会很讲究。帽筒到了清晚期非常流行,它的主要材质是瓷,但也有其他材质的。
那年冬天,我去玉渊潭公园的早市,骑车一遛,一眼瞧见一个帽筒。我当时年轻,骑在大梁上也没下车,摘下手套,弯腰,伸手就去拿。当时正是冬天,天儿特冷,我戴着手套,它在地上放得冰凉,我手热,手上又有汗,一拿它手就出水了,待我拿到半空时就知道捏不住了,我赶紧往回放。那时也没规矩,按规矩必需拿瓶口儿,我也不懂直接就拿的瓶身,结果往回放的时候它顺着手指肚就滑下去了,眼瞅着要着地的时候就听“啪”的一声,裂了,我趁卖主儿还没反过神儿来赶紧问价,那人随口就说“十五”,我把钱往他手里一塞赶快走人了。
青花寿桃筒
民国
高28.8cm
观复博物馆提供
赔了十五块钱,闹得我一个礼拜心情都不愉快。现在想想十五块钱真是无所谓的。呵呵,那时的东西都非常非常便宜。
梅 辰 按规矩这样的东西应该怎样拿放?
马未都 那我首先得下车嘛,我不能骑在个大梁上,伸手够着去拿嘛,不下车是不行的。另外帽筒是圆的,拿的时候得抠着口沿儿拿,正规的好东西都应该放在桌子上看,而不是用手拿着看。那时候,第一是因为当时这些东西不值钱,它本身就撂在地上的;第二,也不知道厉害,说这东西还能□了。
梅 辰 据说那时候要是运气好还能碰上有的卖家看见买主喜欢,就说“您拿走”连钱都不要的事儿。您赶上过这好事吗?
马未都 多了去了。羡慕吧?
梅 辰
马未都 我那时认识的一些文化界的或者有身份的老者,他们家里都摆着好些古董。逢着人家买白菜啦、蜂窝煤什么的时候,我就一身大汗地帮着干活,每次忙完之后洗干净了手我就抱着这些古董坐在沙发上反复看。其实我就是奔这个去的。
老先生问我:“你喜欢它啊?你怎么会喜欢这些东西?”我说:“我喜欢,我天生就喜欢这些东西。”有的老先生就会说:“得了,你喜欢你就抱回家吧。”因为那个年代,这些人都是为物所累,“文革”时很多人都是因为家里有这些东西而被弄得家破人亡,而且当时这些东西也不值钱,所以就慷慨地送人了。然后我就特高兴地抱回家去挨个儿研究,琢磨它都是些什么东西。
第一件藏品
梅 辰 您买的第一件藏品是什么?
马未都 记不住了。我在我的书里说是一件钧瓷挂屏,那是瞎说的,因为它特别贵,所以印象特别深。其实在那之前我买过很多东西了,几块钱、十几块钱的小玩意儿买过很多。
钧瓷挂屏
宽39cm 高110cm
观复博物馆藏
链接
钧瓷:指宋钧窑所产瓷器。
钧窑:北宋及金著名瓷窑之一。窑址在今河南禹县,古属钧州,因名。钧窑利用铁、铜呈色的不同特点,烧出蓝中带红、紫斑或纯天青、纯月白的多种釉色,但以蛋白石光泽的青色为基调,具有乳浊状不透明感觉。
钧瓷的一个特征是瓷器釉面常出现不规则流动状的细线,称“蚯蚓走泥纹”。后代仿制的钧瓷则往往无此特征。
北宋钧瓷的器形主要有花盆、盆托、洗、盘、炉、钵、碗、尊等。
梅 辰 您当时看中那件钧瓷挂屏什么了?
马未都 好看哪!
梅 辰 它镶在木框里也看不出有多好看啊?
马未都 我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哟,这什么玩意儿啊?怎么还挂在墙上?怎么是这样啊?”人家告诉我说“这是钧瓷”。我那时不知道什么是钧瓷,还以为是“军”瓷呢,后来一个老师傅告诉我说:“老话说‘家有万贯,不值钧瓷一片’。”我问他:“那现在怎么不值钱了?”他说:“现在谁要这东西啊。”
“家有万贯,不值钧瓷一片”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民国时期流传的话,那时有钧瓷的人都把它镶在裤腰带上,就跟现在有人把钻石、美玉镶在腰带上一样,是财富的象征,是一种炫耀,显得有钱!
梅 辰 您是冲这句话买的?
马未都 不是。我当时就觉得它特好看。当时售货员告诉我它的售价是两千外汇,我连想都没想就走了,咱哪儿有外汇呀!它当时是只卖给外国人的。后来文物局又说这东西不让出境,只能卖给中国人,所以又可以用人民币买了。那时两千外汇等值于两千元人民币,外汇券上写着“本券与人民币等值”,人家又给我打了个八折,变成一千六百元人民币了。哎哟,我兴奋得都找不着北了。
梅 辰 嗬,还兴奋呢,多贵呀,好在您有外快!
马未都 我是把攒的买彩电的钱买了它,那时十八的彩电就这价。电视不就是看个热闹嘛。
梅 辰 您是乐意了,全家人都能乐意吗?
马未都 儿子那时还小,不管这事儿;老婆也不管;我觉得生活的追求不在这个。第一,那些东西永无止境;第二,那东西有啥意思?你知道我所喜欢的东西远比电视节目有意思,因此电视对我没什么吸引力。
梅 辰 您是因为酷爱收藏,但夫人凭什么就不看电视了啊?
马未都 那我老婆肯定得随我嘛。她不能老跟我打架呀,老打架那不得离婚了吗!
梅 辰 我记得您那时说家里睡得好好的床,突然就想把它放到博物馆去,然后就说要买个桌子睡觉。夫人就跟着您睡桌子?
马未都 呵呵,有一回我看见一个大桌子特别好,心想哪儿有这么大的桌子啊。那个桌子有咱们现在这个桌子的四个长,长约四米,然后我心想两个人睡觉可以一个睡那头儿,一个睡这头,脚对脚。因为它没有床那么宽嘛。
梅 辰 夫人也喜欢收藏?
马未都 现在爱好,原来并不喜欢。
梅 辰 这么多年都是默默地支持您?
马未都 她也不是支持我,她是不反对。不反对就行了,支持就坏了。我觉得不反对是最佳状态,支持是一个很坏的状态。因为一支持,她就会混在里面;一混在里面,两个人在很多事儿上就会有矛盾,比如说一件东西该买不该买?她就有判断了。她现在是没有判断力。
梅 辰 您真高,实在是高!
马未都 我觉得婚姻最基本的一条就是不能顺拐,两人是同行这婚姻一般都好不了,尤其是两个人的性格又比较接近的情况下更不能干同行,除非两个人干同一件事但性格互补,性格上抵消很多。一定得有差异。
打眼
梅 辰 俗话说没有真金白银的付出就不会长出好眼力。您收藏了几十年,是公认的收藏大家,您是否也有过打眼的经历?
马未都 打眼肯定有过,谁都有。我们早期的打眼主要都出在认知程度不足上,我们那时的打眼相对今天来说也就不叫打眼了。我那时候买错了也不过就是把乾隆的当雍正的买回来了,即使是买错了年代但也还是买的老的,今天来看也没什么问题,也没吃什么亏,还赚钱了。问题是今天的打眼是说买假了,是被人骗了一个彻底的倾家荡产。我们那个年代就没有假货。
梅 辰 您有没有特别难忘的撕心裂肺的打眼经历?
马未都 没什么特难忘的,全忘了。所谓的难受就是当时一会儿的事儿,我这人特能承受。
我记得有一年,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天津的医生,说他家里有点儿东西,我就去了。一进屋,我用眼一扫就发现这家的东西不错,都是真的,但这些东西不是哪儿有点儿毛病,就是我不想要,总之是都不理想。我大概看了看,然后就问他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点儿的东西?这时候他就下意识地看了他老婆一眼,我就知道这事儿得他老婆说了算,我就赶紧跟他老婆说我大老远地来了,你能不能给我拿点儿好东西看看?只见夫妻俩目光一碰说:“要不就把那东西拿出来给他看看?”然后对我说:“你得等会儿,不太好拿。”那女的起身把壁柜的门打开,柜子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帽子、被子、衣服、鞋什么都有。你知道过去老房子的那种大壁柜,里面特别大,没有隔板就是一个直筒子。然后她就稀里哗啦地开始往外掏,一堆一堆地掏了大半间屋,堆得跟座小山儿似的,我就觉得心里压力特大,我怕万一她掏出来的东西我没看上就特尴尬。
终于在深“柜”尽处掏出了一个盒子,一个包装得很好的、很老旧的盒子。打开一看正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当时他开价十六万,我觉得很便宜,因为当时那东西的市场价在国外差不多有一百六十万了,十倍吧。我凭直觉觉得那东西是真的,我就试着还了一个价钱:“八万行不行?”然后他立马就说:“你现在给我钱?”应该说这夫妻俩前面所有的戏演得都特别好,所有的铺垫也都没有漏洞,就到这句台词给演砸了。我跟户里人打过多少交道,户里人怎么可能让你砍下一半价钱呢!它又不是秀水街(北京著名商业街)!不可能的!户里的人要十六万,你最多砍到十五万那都能累死你!没有一个户里人卖东西你还完价他立马就卖的,他一定得跟你拉锯,跟你磨,他不可能让你砍到一半价钱的。“这人怎么那么容易啊?”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凭我多年的经验就觉得不对劲了,可能有诈。我推说今天没带钱,改天再来。因为我的经验是假如你当时没有钱,就算你跟他谈好价了也没用,等你拿了钱再回来的时候,往往那个已经说好了的价就不灵了。因为但凡你跟他说好的价都是你认为有得赚的,亏钱的事你肯定不干嘛,所以你只要是不当场给钱,你前脚一走,那户里人马上就开会研究、找人咨询,所有人都会告诉他“你卖亏了,那人你得多弄他……”都是这样,我经过的这样的事儿忒多了。有的时候你事先说好了的价,过后你带着钱去,那户里人当着你的面就动起刀来:“谁让你卖的?这个价你要敢卖,我就跟你拼了!”(梅:呵呵,演技派的)那你没辙,反正那个价你是买不着了。往往这种情况下你都是妥协——加钱。因此有了这些经验后我一般就是当场说完就给钱。
但我还是有点不死心,过了几天我就带着八万块钱又去了。到他家后我就把那东西拿到阳台上去看,特别仔细地看,我就发现那东西可能是仿的,不好……没买。这要是碰上个不知深浅的上来一刀砍下一半儿,还寻思着是捡着便宜了呢!哪儿那么多好事儿,就你本事大能砍下一半来?!
梅 辰 古玩行里的老话:搞收藏最忌讳的就是“看戏”、“听故事”。
马未都 年轻的时候听的故事多了,净听故事了。什么他们家祖上是宫里的太监啦、宫女啦、厨子啦,干什么的都有。有的是偷的,有的是赏赐的……所有的故事都是假的。
自始至终那就是他们编排好的一出戏嘛,不定在家排练过多少次了呢。包括场景、道具的布置以及前后台词的设计,先弄一堆半好不坏的东西给你看,然后就等着你问有没有更好的,接着那个男的再不失时机地看他老婆一眼,继而他老婆又嘟嘟囔囔、极不情愿地给你翻箱倒柜地倒腾……演得不错,差点儿把我折里头。
梅 辰 现在没人敢跟您演戏了。
马未都 现在他们做不了我的套儿!他们那些套儿我全知道。当年我初入古玩行的时候人还没这么坏,也没人做套儿,等他们这些年学坏了我也练出火眼金睛了,他们也玩不了我了。
我这人主要是不贪,因此没那么多“好事儿”找我。找我的事儿都是公平的事儿。
梅 辰 您的意思是说,做套儿也得看人,看着谁贪就给谁编个故事,演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