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盛夏,确实很有盛夏的样子。午时若是走在太阳低下,就跟夏天里烤火没什么两样。南疆嘛,自然不像在清源山那般凉爽。秋素来这里一年,恰好穿插过了两个夏季,可还是没能适应这忽冷忽热的天气。
初到这里时,秋素等着日落而息,等的眼皮子打架那大大的太阳才慢悠悠的藏到地面下。伊凡,就是当初在京里时,扮作姬家儿子在皇宫里转了一圈儿被侍卫追捕,后来无意碰见秋素,在她桌子低下逃过一截的人。他告诉秋素,这里过了戌时才会日落,要早睡也不是不可,不过就错过了傍晚十分的凉爽。唉,那还叫傍晚吗?若是……怎么着,也是半夜吧!
秋素是在去南疆的路上遇上他的。他倒是自来熟,猴子一般黏着秋素,非说要报那一命之恩。秋素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他不过才十六岁,看个头却十足十的一个大人,皮肤也略黑。伊凡说他的家就在南疆,还跟着秋素来到军营。这般说来,秋素倒是理解他的少年老相了。别说他自小在这里长大,她不过刚来了一年,就觉得自己的面皮厚了一指,两颊也出现了诡异的两团红,怎么看怎么像老了十岁。
不过话说回来,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走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上,心情还是难得开阔的。她最近又多了一个习惯,傍晚时分和何卓一起出去遛马。晚风温热中带着一丝凉爽,俯在马背上一路奔到那处蓝得晴空一般的赛里木湖,在湖边坐上片刻,吹吹晚风聊聊天,倒是说不出的惬意。
这晚难得有场和风,何卓老早就跑到秋素的营帐里,献宝儿似的变出一只滴着血的羊腿,吓得秋素一口水从鼻子里奔出来,疼得眼皮嚯嚯的跳。
何卓随手将羊腿扔到一旁的木架子上,讨好地坐到秋素身边,耸着肩笑了两声道:“素素,晚上吃炖羊肉如何。”
秋素摁着鼻子揉了揉,呛咳了一声道:“你故意的,我最近上火。”
这是真的,火气从来不发在外的秋素鼻子和嘴唇之间多了一块紫黑的血痂。那个,不是磕的,确实是上火了。秋素每次照镜子就恨不得抠它下来,她这么做了,那紫痂也很给面子的越来越大了。在她终于意识到必须让它自己长好自然脱落时,本来绿豆样一个小包已经发展成了现在的胖胖花生米,蚕蛹似的窝在她鼻子下。
唉,容貌尽毁。额上多了一块疤已经让她念念不忘了,现在还多了一记诡异又小巧的狗皮膏药。
何卓抬手摁摁她鼻下的血痂,皱眉道:“你火气怎么越来越大?”
秋素斜目,是谁三天两头弄羊肉回来的?竟然还能不被秦将军责骂,奇了怪了。
说来也怪,秋素以男装进了大营。秦将军看到她亮出的兵符就以养伤的名义安排她跟着军中一个老郎中,并没有让她参与每日的晨练负重。秋素有时候也想,自己一个郎中的小跟班儿,不但吃的好住的好,这一年还越发的好吃懒做,将来真的开战,会不会还没将刀挥出去呢就被别人摘去了脑袋?
可又想,能享受不享受那就是傻子。况且在军营里,自己若是不单独一个营帐,每月那几日怎么过?换衣服怎么办?洗澡怎么办?
秦将军治下严谨,似乎也透露了一些秋素非一般人的消息,总之,营里的人并没有难为她,不过因为何卓每次从训练场下来就往老郎中的药房里跑,晚上还喜欢呆在秋素的帐子里。偏偏何卓不知道是吃了宝贝东西还是喝了仙水,皮肤和之前没怎么变化,在一群皮糙肉厚的男人里面称得上是小白脸儿,秋素却从小白美人变成了黑不溜秋的土泥鳅。于是,有人说,有很多人说,秦将军请来的这位贵人好男风,神勇善战的军中司马竟然甘愿躺在别人身下。
何卓听了这谣言还挺乐,屁颠屁颠的往秋素帐子里跑的更勤了,更甚者赖的晚了就睡在帐子里。秋素撵过多次,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甚至还拎着他的耳朵往外拖过,不过她越是动手他越是开心的模样,后来秋素也就只装做看不到,任他睡到帐子里。何卓也很有分寸,从来没有逾越的举动,夜里总是安安静静的睡在帐子口。说是赖着占便宜倒不如说是和小秋,就是那条脖子上一撮灰毛的狼一起守门。
哦,山主是一条雪狼,只是自小没见过同类,跟着狗学会了狗吠。小秋在草原上跑怪了,就多少带了点野性。和山主一样漂亮,恼起来却比山主还勇猛。人家也不呜汪的叫,平时不吱声,不乐意的时候就低声呜呜,再不乐意就仰头猛嚎,俨然成了翼北营里的老大。
说起小秋,自然有必要提一下山主和黄桃,他没从小顺子手里接到。小顺子也说不好人和狗怎么就不见了,大抵确定裴远先把她们先悄无声息的给弄走了。后来,唉,小顺子是青着两只眼泡回宫的。
何卓见秋素火辣辣的盯着自己看,心里就冒出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微红了脸遮住她的眼睛道:“你又犯哪门子晕?我脸上有画呀!”
秋素拨开他的手,眯着眼睛道:“你偷吃东西!”
“嘁。”何卓不屑的挑了下眼角,“用得着吗?”
“你怎么还这么白?”秋素手指戳戳何卓的脸颊肉,又摸着自己粗糙不少的脸苦着脸感叹。
这次何卓确实有些恼,重重哼了一声道:“天生的知道不知道!”
秋素点头,“天生丽质难自弃,难怪你在清源山上就那么傲气。”
何卓一口气梗在喉间,伸手拉起秋素的袖子看着她截然两种颜色,却比先前黑了许多的手臂道:“你不也白?只不过是没这么晒过,一时黑了而已。”
秋素撇撇嘴拉好袖子,托腮有些苦恼。跟着老郎中闲散惯了,就只能操心操心这些闲事。那些即将到来和必定到来的事,等到了再愁吧。
何卓摸摸鼻子道:“不想吃肉了?我问过牧民了,用老姜炖了的话可以去火。”
“是不是吃羊肉吃的?”秋素望着帐顶皱眉道:“怎么突然就这般颜色了?”
何卓嘴角抽了抽,想着那个老郎中也真是沉得住气,时不时的总会抓着秋素把脉,然后就让她喝各种补药。那药肯定对她有好处,但是皮肤也一天比一天黑。这般也好,不用扮就更像个男人了,在这千万男人的军营也更安全几分。
何卓瞪一眼一直嗅着羊腿准备下嘴的小秋,小秋哼唧一声跑到秋素身边挤到她怀里。
它也是精着呢,什么事都看的分明。自从秋素来到军营,它的主子就对它不那么贴心了。之前走到哪儿都带着,夜里睡觉还搂着,现在却少了很多待遇。不过好在托着腮帮子发呆的女人还算疼它,喜欢挠着它的脖子自说自话。
何卓看看将注意力转移到小秋身上,又开始挠它脖子的秋素,笑着起身道:“我去炖了,晚上就这么吃吧,过两天我再去讨些绿豆。”
秋素十指快速的扒拉着,舒服的小秋眯着眼哼哼唧唧。
“不要再跑了吧,那么远,来回就得两个时辰,你白日里还得练兵。”
“说好了的。让塔拉帮着寻点儿,我过两天再去拿。”何卓看看垂着眼皮勾着嘴角的秋素,咬咬嘴唇又拎着羊腿出了帐子。
何卓知道,那个孩子的死,对她的打击不是一点半点。他当初一路拼命赶回南疆,并没有见到她,小半年后才见她和伊凡一块进了营。那一面,让何卓终生难忘。她对着他笑,笑意不达眼底,第一句话他还记得。
她说,何卓,你高了啊。
那晚安置了她睡下,何卓一个人在营外晃荡了良久,最后躺在草里面竟然放声大哭,孩子一般。何卓对自己说,再也不放她离开了,再也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好在一切都好了,她也渐渐补了回来。如今除了偶尔比之前呆一些,其他一切都好。
这就好,他们都还活着,能呼吸到空气照到太阳。能说能笑能吃,这就好,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何卓想,等做完该做的,还带着她回清源山,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