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抬眼瞄诺姻，小小的脸上矛盾挣扎，诺姻十分有耐性的不动，等着他。半晌，他终于向前倾了倾身，明显心动了。
燕灵玉突然奔进来，拽过孩子搂在怀里，惊怯后退，“孩子胆小，夫人……夫人……”
孩子明显瑟缩了下，眼泪毫无预兆的滚落下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迅速咬住了唇瓣，没有发出哭声。
没有哭声。
诺姻骤然冷下笑容，犀利的眸子直射向燕灵玉，其中寒意森森。整个大厅都在这一眼中降了温度。
陆熙宇也不禁站了起来。
诺姻站起身，优雅的弹弹衣摆。冷着脸不说话。
紫竹忙给一边的嬷嬷递眼色，一边奔上前抱安宁，嘴上也不闲着，“诶呀，这是怎么了，瞧把少爷吓的。”
一边的嬷嬷得了暗示，上前拉燕灵玉，她的手一搭上来，燕灵玉便觉手臂一麻。只这个空当，安宁就到了紫竹怀中。
诺姻沉声，威仪天成，“把少爷带下去，好生哄着。”
嬷嬷赶忙接过孩子，抱了下去。
诺姻复又坐下来，收了疾言厉色，却不复先前的温和浅淡，只面无表情的看着陆熙宇道：“安宁四岁，已到了开蒙的年纪，我为他物色了三位老师，一授诗书，一授武艺，一授礼仪。”
“这……”陆熙宇看了眼呆立一边的燕灵玉，犹豫不决。
“我只是通知你，不是和你商量。”诺姻语声轻缓，说出的话却是毫不客气。
陆熙宇也有些恼了，“你怎可如此霸道。”
诺姻闻言冷冷一笑，“我一向如此，庄主不知么？”
陆熙宇气得咬牙，却对她莫可奈何，半天憋出一句，“武业我可教授。”
“你懂授徒么？自认比得过我的武阁教师懂得如何因材施教？”
“我带安宁走。”一直不说话的燕灵玉突然道。她不看任何人，转身跑出厅堂。陆熙宇回头时，她已经去远，再看诺姻，端起茶杯轻抿，无动于衷的样子，也是气恨，拂袖而出，去追燕灵玉了。
诺姻不动，安静的等着。
不过片刻，两个人便去而复返。
首先冲进来的是燕灵玉，她满面惶急，声音是失控的尖厉，“安宁呢？你把我的孩子弄到哪里去了？”
陆熙宇紧跟其后，也已经是气急败坏，“你到底想干什么？”
诺姻慢慢放下茶杯，不紧不慢的抬头看着二人，“我只是在行使我当家主母应有的权利。按照规矩，无论嫡出庶出，都要奉我为母，由我教养。”
“你……你……你还我孩子。”燕灵玉突然大哭，疯魔般欲去拉扯诺姻。紫竹眼疾手快，闪身挡在了诺姻身前，拦住了她，立刻有仆妇上前，将燕灵玉拽到一边，挟制住。
陆熙宇再也看不下去，上前扯开几名仆妇，将燕灵玉护在怀中，一贯温吞的脸上首次现出杀伐厉色，“我们江湖儿女，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你把孩子还来。”
诺姻丝毫不惧他浑身的凛冽，与之争锋相对，“可惜，我非江湖中人，只一介女流，自幼所学，便是这妇德容功，持家之道。”
“你……”论口舌之利，陆熙宇自然是不及诺姻万分之一的，他亦清楚，遂也不想与她缠绕，只道：“你到底还不还孩子？”
诺姻斩钉截铁，“不还。”
陆熙宇被气得七窍生烟，“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诺姻也是怒极反笑，“杀我？呵呵，好啊，你来杀我啊！让你陆家祖宗，看看他们的好儿孙，是如何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人面兽心之辈。”
“你……”
“我怎样？”诺姻“啪”的摔了茶杯。她脾气不好，从来都不好。“我为了你陆家呕心沥血，劳神费力十余载，换来的就是你如此报偿么？你以为你顶着我夫君的名头，顶着飞云山庄庄主的身份，就可以对我大呼小叫，喊打喊杀么？你做梦！”她蓦然逼近他，阴狠森森的道：“陆熙宇，这是你欠我的。你必须得还。”
陆熙宇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动起真怒来的那一身戾气也是非常人可近身的，可却偏生让诺姻打压了个彻底。他胸膛起伏不定，拳头握了又握，却终是沉下了所有恼恨，“你要怎样，冲着我来，我受便是。”
其中已有恳求之意。
诺姻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要可以侍奉我终老的孩子。”
陆熙宇一怔，突有所悟，心跳蓦地失衡，脸刷的爆红，而他怀中的燕灵玉却明显的震动了下。
良久，陆熙宇方喃喃道：“终是我欠你。我应你，就是了。”
诺姻也已恢复平静，闻言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亮，优雅的整了整衣摆，“甚好。”
目的达到，她也无意再留。举步向外走去。
陆熙宇忙问：“安宁呢？”
诺姻挑眉看了他一眼，沉吟了下，“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燕小姐偶尔可来看看他。”
“你……说什么？”陆熙宇完全糊涂了。
“我说的话很难懂吗？”
“你不是答应把孩子还回来了吗？”
诺姻忽然失笑，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不是我答应还回孩子，而是你答应了，把孩子送给我。”
燕灵玉颤巍巍的挣出陆熙宇的怀，张着无神的眼眸看着他，梦呓一般，“你出卖了我的孩子。陆熙宇，我恨你，我恨你。”一字一泪，泣血一般。
那般神情，无论如何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心软疼痛。
诺姻仿佛没看见般，优雅从容而去。
陆熙宇怔愣着看着燕灵玉好一会，突然一道惊雷劈进脑海，倏忽醒悟。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诺姻出了陆熙宇的院子，回到书房，继续处理公事，几名管事前来请示，诺姻一一处理了，便开始翻看各处送来的账册。而后陆续有人进出，如同过往的每一天一样，忙碌却不嘈杂。
她出去一趟，仿佛只是去吃了顿饭，溜了个小弯一般，而不是去强夺了人家的孩子，拆散了人家的骨肉。
倒是平日里安静的紫竹，在屋子里来来去去了好些趟，几次欲言又止。诺姻最终受不了的抚额，“别走了，晃得我头疼。”
紫竹停了下来，纠结着一张小脸看她。
诺姻放下手中账册，叹了口气，“觉得燕灵玉可怜？”
紫竹小狗般点头。
“庄主可怜？”
再点。
“孩子可怜？”
再再点。
“我很不近人情？”
点头，又赶紧摇头。见诺姻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她，她鼓起勇气趴到桌案上，张着满是可切的眼眸看着诺姻问：“到底为什么啊？”
诺姻一个爆栗敲在她的头上，很是气恼又无奈的训斥，“你说你这丫头，跟了我这么久，怎么就没学到夫人我一丝一毫的聪明睿智呢？你也跟清夜、筱筱混得够久了吧，怎么也没学到一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举一反三洞若观火的本事呢？你这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就一点不开窍呢？”
紫竹捂着头，委屈的叫，“老是这样被夫人、清夜、筱筱你们这样打头，怎么开得了窍吗？”
这时外面护卫禀报，“夫人，燕俊臣求见。”
诺姻挑眉，“哦？来的都快。”
“呀，来找夫人你算账来了。”紫竹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捂住嘴巴。
诺姻无奈的扫了她一眼，向外边道：“请。”又看了眼紫竹，狠声，“好好听着，再搞不明白，后山种菜去。”
很快燕俊臣便被带进了书房。诺姻于案后静坐，看着眼前挺拔俊秀，颇有气场的青年人，不语。
燕俊臣阴沉着脸，开门见山，“夫人强抢了安宁？”
“是。”
“这与夫人当日留舍妹在此的承诺相悖，夫人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诺姻轻松的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我当日承诺了什么？让我想想啊，哦，想起来了，我说我家庄主三年守孝期满，可给令妹一个名分。仅此而已吧？”后一句话她稍稍拖长了尾音，显得余韵深深。
燕俊臣也不恼，平静的道：“夫人当真以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吗？”
诺姻笑了，“我是不是可以只手遮天且先不说，我却是知道，燕大公子绝对不会跟我计较，就算是令妹，也不会。”
燕俊臣闻言，讶异的看她，阴沉的眸子里一道被看穿的慌乱和恼怒一闪而过，转瞬沉定下来。“夫人不妨说来听听。”
诺姻咯咯的笑了出来，心情大好的斜睨他。这样的笑，这样的神情显然是不适合她用墨笔勾勒出的英眉利目，更是对她厚重妆容的惨烈破坏，那些属于青春的色彩，与她一身威严沉厚的色调，完全的不搭。彼时阳光和煦的散了一屋子，笑得开心的女子斜着眸子看他，总是冷静锐利的眸子亮晶晶的，仿佛黑夜里夺目的宝石。燕俊臣的心莫名的一跳，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的女子，以及她带给他的感受，直到很多年后想起，他也无法形容出那样的夫人，不漂亮，不妩媚，不端庄，却一眼印象深刻。
“从大公子你说起吧。”他还没有从那一眼的震撼里回神，她软糯又清润的声音便已漫漫而来，“大公子虽然是燕家嫡长子，可惜母亲与父亲的感情却不甚好，连带你以及令妹都不得父亲欢心。大家族里不受宠的孩子，自小的日子自然也很艰难。夹缝中生存，使得大公子从小就学会了趋利避害，权谋算计。可是即使如此，燕家掌门人的位子也是与你无缘的。你知道，一旦你坐不上那个位置，别说想在燕家占有一席之地，只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你有才华，有理想，有抱负，怎么甘心任人践踏呢？所以你策谋了后来的一切，当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不要再说了。”燕俊臣突然截断诺姻的话，声音虽然还算平静，额上青筋却暴起。
诺姻停了下来，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要告诉他，她什么都知道，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燕俊臣闭了闭眼睛，江湖传闻，没有飞云山庄不知道的秘辛，他以为那些事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人会怀疑，他做这场豪赌，却还没有丢出筹码，就输了个彻底。
“我立刻带舍妹走。”
诺姻单手支颌，漫不经心，“这么快就认输了么？这可不像燕大公子会有的个性。”
燕俊臣竟勾了勾唇，露出个笑容来，“是我自作聪明，选错了对手。夫人诚如天下人所说的那般，天资神人，燕某自愧不如。”
诺姻忽然长叹了一声，状似很苦恼的样子，“大公子带舍妹一走，我这抢人孩子，拆散人家骨肉，背信弃义，卑鄙小人的罪名，只怕会坐成个十成十了呢。而偏偏我是个极致爱惜声名的人。”
燕俊臣是真的笑了，仿佛先前的颓唐从未存在过，连一贯的阴沉都消减了不少，不卑不亢的道：“夫人多虑了，夫人向来高义，普善天下，宽仁之名四海皆闻，此等造谣生事之说，怎么会有人相信呢？”
“谨小慎微，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你说是吗？燕大公子？”诺姻收了散漫，认真的看着他。
“夫人说的是。”
诺姻坐正了身子，正色道：“燕大公子请坐。”
燕俊臣进来这么久，这才算是正式被接见。
诺姻等他坐了，却只是静静的品茶，不看他，也不说话。
燕俊臣静默了会，忽然一笑，“夫人是商人，在商言商，在下想跟夫人做笔买卖。”
诺姻这才看向他，挑眉，“哦？”
燕俊臣的回应十分迅速，“在下若得燕府主家之位，能帮到夫人之处，自然是尽己所能。”
诺姻淡淡而笑，“我也无甚大的愿望，只盼燕府势力之内，但凡飞云山庄的生意，能多加照拂便好。”
燕俊臣似乎没有料到她的要求会这么简单，不确定的看向她。
诺姻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燕大公子，说来你那个庶出的弟弟，无论才学还是能力，都远不及你，若不是你的庶母还有些手腕，只怕燕府早在你父亲罹难之时，便烟消云散了，可惜，她虽然有些小聪明，但总归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难脱小家子气。若不是燕府根基深厚，还有些老人尽心尽力的扶持，更有大公子在江湖上的盛名压着，只怕燕府早就败落了。如今父仇以报，大公子声威显赫，人心所向，回去继承家主之位，本是名正言顺，可惜，你这庶母别的虽然做得不好，可这隐匿钱财的事倒是做得十分的漂亮。你虽为巧妇，却也难为这无米之炊啊！“微微一顿，“我一俗人，没别的，就一样——钱多。”
燕俊臣突然起身做辑，“夫人洞察秋毫，俊臣佩服。还望夫人成全。”停了下，斟酌了一下言辞，续道：“若在下执掌燕府，必然不会再挤兑飞云山庄的生意。”
“燕大公子也是洞察细微，虽常年不在府上，这燕府挤兑飞云山庄生意的事，竟也明了。”
“夫人取笑了。”
诺姻垂眉，看着自己的衣襟，“燕大公子是安宁的大舅舅，我们也算是一家人，自然是该互相扶持的。”
燕俊臣微怔，突然想到什么，几乎不做思考便道，“不敢，小少爷乃陆家长子嫡孙，身份娇贵，燕某能得夫人赏识，收小少爷为弟子，已是荣幸之至，只是在下诸事繁多，未多教化，有负夫人所托，实在惭愧。”
紫竹不敢置信的张大了眼眸，下巴掉到了地上。
诺姻却是“哈哈”大笑，“好，燕大公子才思敏捷，甚合吾心。”
诺姻大笔一挥，刷刷写了几个字，按上印章，又附上一件小巧金葫芦。回头见紫竹傻愣在那里，抬腿一脚。
紫竹回神，忙收起下巴，做出面无表情状，拿了东西送到燕俊臣面前。
燕俊臣立刻接了，面上已经难掩欣喜。“多谢夫人，一切都会如夫人所愿。”
诺姻眉眼俱笑，“如此最好，我如愿，大家才都能心想事成。”
燕俊臣目的达到，已经是归心似箭，“燕某多日未曾还家，甚是想念，即刻便起身回去了。”
“恩，如此本夫人就不留大公子了，前路多舛，大公子not；一路保重。”
“多谢夫人。”
燕俊臣转身便走，诺姻等他到了门口，突然说：“我与令妹甚为投缘，想留她多住些时日，只是庄子里机关密布，未免误伤了她，只得委屈燕小姐，少出客居。”
燕俊臣略沉吟，转身颔首，“我会转告舍妹的，告辞！”
诺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浅淡的嘴角微勾，露出一个讽刺无比的笑容。垂眸之际，又露出一个兴味的笑来，屈指扣了下桌面，懒洋洋的道：“有什么体会啊？”
半天没听到回答，诺姻强忍住叹气的渴望，去看紫竹。一直充当摆设的紫竹这会子反应到快，几乎是立刻的扑到诺姻身前，伸手就给诺姻揉胳膊揉腿，极尽狗腿之能势，涎着脸讨好，“夫人，你这太极打得真是越来越太极啊，高妙无穷，天下无双，严丝合缝，虚虚实实，倒映其中……”
诺姻冷睇着她，还是那懒洋洋的腔调，“不错，还看出了虚虚实实来，你倒是说说，何处为虚，何处为实啊？”
紫竹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那个……那个，啊，我知道了，夫人所暗示的，知道他不可告人的秘密，是虚的。”
诺姻一个爆栗敲下，怎一个恨铁不成钢啊！“你以为我滞留他们兄妹在此三个月，只是好玩的？”
紫竹恍然，“哦，原来夫人用的是缓兵之计，明着留下他们做客，好方便暗中调查。”她又拧眉，“可是清夜和筱筱都在，夫人是派谁去的？”
诺姻真想抚额。谁去的是重点吗？是吗？
“难道是如玉姐姐去的？”水眸望着诺姻，等待夸奖。
诺姻真想叹气啊，摸小狗一样的，摸摸她的头，“为我磨墨吧。”
“哦。”紫竹乖乖的去磨墨，脑子里却塞满刚才的事。
诺姻开始做事。
书房安静下来，只剩纸张翻动和偶尔落笔写字的声音。
静默了会，紫竹突然问，“夫人，说燕俊臣是小少爷的师傅，真的有人会信吗？”
诺姻头也不抬，“你以为燕灵玉未婚先孕是什么光彩的事？她名分未定，怎么可能宣扬得人尽皆知。”
“原来如此啊。”
过了会，疑问的声音又起，“夫人，燕俊臣一定能夺权成功吗？”
诺姻一边看帐，一边道：“他占了很多先机，首先是他嫡长子的身份，然后是他手刃杀父仇人的功劳，还有他在江湖上树立的名望，而我们的金钱支持，可谓是让他如虎添翼，最重要的是，他这个人够狠，为达目的，可以不计牺牲，不择手段。”顿了顿，“还有一样，他有一个‘好’妹妹。”
“所以，他一定会赢。”
紫竹点头，“这个人的确是不一般。只是，做他妹妹真可怜。”她小心看了诺姻一眼，“那个，燕灵玉，也蛮可怜的。”
诺姻终究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还是去种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