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姻若有所思的想了会,将此篇揭过,转而认真看着花明露,她是个极其英气的女子,虽然不是让人看了便眼前一亮的美人,但眉目间自有一股坚忍不拔,若是没有因遭遇楚狂人而家破人亡,此时也早该嫁为人妇,协同丈夫笑傲江湖了。而今岁月蹉跎,她……二十六岁了吧?却是孑然一身,当真是造化弄人,不免怜惜,轻声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花明露愕然,怔怔道:“明露曾立誓,报了家仇,便以此身终生效命主人。”
诺姻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喟叹,“傻丫头,我救你之恩,你早用行动报偿过多少回了。日后,去过些自己想过的日子吧。”
“想过的日子?”花明露脸现茫然,喃喃:“我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以前,她一心报仇,在围剿楚狂人成功后,便想着回到主人身边。若不是因为受了伤,被庄主安排和贺雨楼他们在一处养伤,她早就回来了。而今主人竟问她日后的打算,她,只想跟在主人身边而已。
她不禁抬头,眼前的主人妆容威严凛厉,曾经澄澈狡黠,承满明媚日光的眸子,历经岁月与人事的磨砺,已然沉静如波澜不兴的湖水,但眼眸深处却还是一片温润的暖色,看她的眼神亲切又怜惜。她是知道的,知道这威严的妆容后面,是怎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更知道在凛厉刚硬的甲胄里,是怎样一颗柔情万千,悲悯世人的心。主人其实比她还要小上一岁,却喜欢“傻丫头傻丫头”的叫她。
记得那还是八年前,她侥幸在楚狂人的屠杀下未死,醒过来看到的就是主人,当时的自己只以为见到了仙人。
她说她来找人,可是迟了一步。
后来,她知道自己一心渴望参加武盟组织的追杀楚狂人的屠魔会,便请了自己的大师兄来对自己进行魔鬼训练。她还记得自己临行的那日,她静立在阳光里,对她说:“万事小心,保重自己,人若死了,有在大的仇,在多的恨,也是枉然。”
她当时泣血拜别,承诺:“若能报得屠家灭门的血仇而此身不死,定当结草衔环,终生效命,已报重生再造之恩。”
绝世的人儿却是轻轻叹息,而后给了她一张画像。“这是我要找的那人,你此去若遇到他,望你能尽些心力护持,若能护他周全,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我这边遇到了麻烦事,恐短时间里分身乏术,无力它顾。”
虽然那时她逆光,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仍是感觉到这个越来越淡定的人儿,心底那浓得化不开的牵念。她便在心里立誓:就是拼了命,也要护这画上的人周全,定不要这仙子般的人儿伤心。
可有些事,却是比没了性命更让人心痛的。
“我想跟着主人。”她坚定的说。
“也罢,那么你就去武阁做名教席吧。你有丰富的临敌经验,对那些孩子定有很大教义。”
“是。”
诺姻似乎累了,轻拍了她的肩,“去吧。”
花明露在要走出屋去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忽又回身,“主人,明露有件事想拜托主人。”
“哦?你说。”
“当年楚狂人要杀我时,有个八九岁大的女孩挡在我的身前,那杀人狂魔的那一掌才没有落下来,我没看清她的脸,迷糊中只听有人叫小兰这个名字。主人能帮我找找她吗?”
诺姻看着她,眸中有异光一闪而逝,平静的道:“楚狂人有个女儿,叫楚天蓝,你不知道吗?”
“啊?”花明露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一时惊怔在那里。
诺姻有些语重心长的道:“楚狂人本是江湖百年不世出的一朵奇葩,不仅武功独领风情万种,还精通制毒、练蛊、暗器以及五行术数,可惜因为妻子的惨死,一晚成魔,疯癫成狂,四处杀人害命,惹得哀鸿遍野,天怒人怨。他杀人非出于本心,她的女儿救你,皆因爱父,而你反过来杀他,是为了报家人惨死的血海深仇,此中恩怨纠葛,若一味缠绕,实在难了难终。明露,放下恩怨,一切过往让它随风而逝吧。”
一切过往让它随风而逝吧!
御风阁上,诺姻静静而立。
山庄依山而建,御风阁地处山庄最高处,站在上面,可俯瞰整个飞云山庄。月下的碧瓦飞檐,楼台水榭,灯火中的重重院落,栋栋精舍,被夜色涂抹出各种或妩媚或狰狞之状的草木山石,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诺姻一点点建立起来的。而今落在眼里却是无比空寂。
多年来习惯了在黑夜里独行,在黑夜里思索,在黑夜里放松自己,岁月幽幽,如白驹过隙,到了如今繁华潜入夜,锦绣垒成堆的时刻,却发现天地茫茫,寂寞如斯。
“娘,这就是你想要的么?”她轻喃,如同梦呓。
她的母亲,因为天生体弱,勉强生下她,便知自己时日无多。死前想确定女儿未来会不会幸福,所以费尽心机请来一位世外高人为自己看相。那高人看过她的面相和生辰,便又写下一串生辰八字,留下“若与此生辰之人匹配,必一生显贵,美满一世,但血脉亲缘受阻,须得断绝”等语。她犹豫再三,终于在弥留之际下定决心,逼着丈夫发誓,按高人所说的去做。而她的父亲,虽然也疼她入骨,却远比不过对母亲的爱,他费尽心机,最终促成了她和陆熙宇,并断绝了和她的一切联系。
如果娘知道,她虽然富可敌国,手掌翻覆间,便可左右江湖甚至天下的命运,却爱而不得,注定了在这滚滚红尘中孤单而行,寂寞老去,是否还会坚持着让她走上这条路?
是那位高人说中了她的命运,还是父亲和母亲用他们的坚持实现了高人的预言?这些已经是无解的答案。
她如今站在人生的高峰上,受世人羡慕仰望,却是高处不胜寒。
“夫人,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诺姻回头,看到紫竹谨守在一边,眼里满是关切和忧心,忍不住勾唇笑了笑。还不是那么糟糕,其实,还有很多人关心她,在意她的。如此,没有那么一个人,没有所谓的爱情,也没什么好伤感……的吧?
在意则苦,不在意则无所谓。
她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子,如此一想,心头豁然开朗,灵动飞扬的神采便又回到了身上,“走吧,回去。”
路上,她问:“筱筱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夫人,筱筱这假期休的可是有点长。”
“恩,是长了点。”她笑看紫竹,“你不会也想告假吧?”
“哪里?我又没家人要探望,只是想她了。最近庄子里事情多,清夜也总是外出,我一个人无趣得很。”紫竹一脸娇憨。
“看来,是交给你做得事情太少了,你才会觉得无聊,明天我多找点事给你做,看你还喊不喊无趣。”诺姻逗她。
“诶呀,才不是呢?夫人你……你又拿紫竹开心。”
“我可是说真的。”
“要不,我给你物色个如意郎君?”
“啊呀!夫人,你在这样,我不理你了。”
“呵呵……”
“呵呵……”
嬉闹声从长廊的一端传来,陆熙宇心猛跳了一下,望过去。还看不到人,然而那偶尔低低软软的一声笑,却莫名的让他觉得熟悉。
声音渐近,终于转进了视线内。廊上的灯火将两个人照得分明,一位正是他等了一晚上的诺姻,而另一位面貌依稀熟悉,他凝眉想了下,想起了以前管家儿子和他的妻子凝翠,山庄出事的时候,他们的孩子才七八岁吧,叫——紫竹。
是……那个孩子?
两个人此时也看到了他。紫竹规规矩矩的行礼:“庄主。”
“恩。”虽然确定了她的身份,他却不知道能跟她说什么,她的父母亲人,都为了护庄死去了,抱歉和安慰的话,如今说来都嫌太迟。
“紫竹,你下去吧。”诺姻敛了嬉笑,立刻恢复了她的庄重。
“是。”紫竹临走看了眼陆熙宇,那一眼有给他鼓劲加油的意思。
当年大哥哥般宠她照顾她的庄主,如果能和夫人摒弃前嫌,该多好啊!
可惜,陆熙宇看不懂。他与她之间隔了两根廊柱的距离,遥遥望着彼此,她没有再靠近,他也没有走过去。
“我来,是向你辞行的。”
诺姻面无表情,声音冷凝,“你就如此迫不及待?”
“抱歉。”除了抱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可是又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未经细想,便脱口道:“燕大哥要带灵玉和安宁回去重建燕府,我对她和孩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灵玉的娘过世时,把灵玉交托给我,我答应要好好照顾她。”
答应了照顾灵玉,那么她呢?她因为没有娘的交托,就活该被抛弃?她就不是他的责任?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她却微微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答应了娘,不为难你。”
可是,她放不了手。
她深知,有些人一旦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拥有了。
她平静的态度出乎陆熙宇的预料,以往每一次提到灵玉,她都暴跳如雷,这一次他是做好了承受她怒气的心里准备的,可是她却是这样平静无奇的反应,一时竟让他无所适从,内心里有复杂的情绪漫上来。
他对她有愧,有感激,几次相处之后,渐生怜惜,他发现,她除了在极少数人面前,才会显露寻常女子的情绪外,在面对外人,处理事情上,是十分冷静果敢的,母亲过世,很多人来吊唁,其中大部分人身份地位不凡,而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她都能从容冷静的面对,进退有度的招待。能建立飞云山庄今时今日的地位,她自然有着旁人不可企及的能力,因为太过强大气场的存在,很难让人对她产生诸如可怜或同情之类的心思,可是在偶尔一个转身,一个回眸里,他还是看到了她的哀伤和彷徨,那么的无依无助。她手上冰冷的温度和随着那冰冷升起在他心头的疼痛,总会萦绕在他的胸臆间,挥之不去,直到决定要走,他泛起的竟是浓浓的不舍。
这样的感情太过可怕,尤其在把她错看成“那个人”之后,他更加的恐慌,他已经背负不起更多的东西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给不了她想要的,拖下去只会对她造成更大的伤害,他必须快刀斩乱麻。
“我会对外澄清我们的关系,你……多保重。”
诺姻向前走了两步,恰恰走进了廊柱的暗影中,她的脸完全隐在了黑暗里,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你想如何澄清?”
“你我不曾拜堂,从未做过夫妻,而这飞云山庄,就算多年来你照顾我母亲以及众家人的报偿,我与之脱离关系。如果……如果日后你有所差遣,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静默。
诺姻不说话,陆熙宇也没有什么可再说,两个人静静的站在夜色的回廊里,四周连丝风声都没有,格外的宁静。
陆熙宇想,这也许是他和她最后的见面了,此后天涯海角,相忘江湖。心中怅然若失,无可名状。但,这是他们必须要走的路。
他毅然转身。
“原来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你是要我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吗?”诺姻突然出声,声音不似平日的从容有气势,轻柔低微,带着股奇异的嘲讽和痛意,甚至是……脆弱?
他止步回身,疑惑的看去,灯火阑珊里的人影孤孤单单,像是一个不真实的影子,随时都可能消失,那么的……零落无依。
有什么直击他的心脏,让他呼吸一窒。
却听她幽幽的道:“我这么多年来顶着飞云山庄少夫人的名头东奔西走,抛头露面,到头来竟根本是冒用了陆家的名号。如此欺世盗名,居心叵测,必将受世人所唾弃,你让我如何立足于世间?如此声名狼藉,可还会遇到一生守护,不离不弃的良人?我十年兢兢业业,痴心等待,换来的居然就是如此惨淡收场,陆熙宇,这世间最是无情,舍你其谁?”
她声声控诉,字字泣血,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尖刀,插进他的心肺深处,直将他打入十八层炼狱,整个人像是被冰火两重天反复煎煮着,每一个毛孔里都泛着疼痛,许久他才找回声音,艰难开口,“我没,想到这些。”
“我答应娘,不为难你。可是我不是你的仇人,你却要如此害我。”
“我,不是的。”陆熙宇极力的想要解释,却词穷。
诺姻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灰败。“我答应了娘,不为难你。你要走就走吧。”
陆熙宇见她这般光景,更加心乱如麻,思考不能,只出于本能的道:“我不那么做,不那么做了。”
诺姻的脸色似乎缓和了点,声音却是更轻微,“别再说我们没有关系的话了,好么?”
“好,不说了。”这时候,无论她什么,他都毫不思索的答应。
“我是你妻子,你必须记住这一点,知道么?”
“恩,好。”
“我同意给燕灵玉名分,可是你在守丧期,怎么也要等到三年之后。”
“在娘的葬礼上,我已经在天下人面前默认了安宁的身份,他是陆家长子,必须留在陆家。”
“你即使不能爱我,至少表面上,做个体贴的丈夫,好吗?”
“我们好好相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