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你这个孽子。”老夫人浑身发抖,指着门的方向大吼,“你给我滚,滚出去。”心痛至极,忽然泪流满面,“我一世英名,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逆子。”
陆熙宇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语不发。
“娘,你消消气,身体要紧。”诺姻心急火燎的劝说着。
“是啊,老夫人,有话好好说,别气坏了身子啊!
“老夫人,庄主一时糊涂而已……”
“老夫人……”
众人七嘴八舌的劝,可老夫人哪里听得进去。她一生刚直,又最恨男人花心,即使嫁进陆家多年无所出,也宁死不让丈夫纳妾,丈夫本来就是一脉单传的独子,家里边的压力可想而知,就连她娘家都遣人来劝,可她硬是咬牙挺了下来,天可怜见,终于在她三十九岁上有了身孕,并且一举得男。自己吃过的苦她比谁都清楚,所以从儿子小时候就教导他,要重情重义,不可滥情胡为,却不想还是出了这样的乱子。更何况诺姻多年来在她身边悉心照料,无论多苦多难,都一肩扛起,懂事得让人忍不住心疼的孩子,她视若己出的孩子,竟受了这样的委屈,她怎么可能不心痛。
她紧紧抓着诺姻的手,本来就不好的眼睛,经过刚才这么一哭,更是看不清楚,可那身青色深袍她还是能辨得出的,一看之下,更是心痛难当,悲泣道:“姻姻啊,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啊!我可怜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啊!”
反反复复。
诺姻听得老夫人的话,也是悲从中来,所有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从鼻腔一路酸到心底里去,可她又不敢真的发泄出来,怕老夫人受更大的刺激。只有强作镇定的劝说。
“娘,你别气,孩儿没觉得怎样,真的,孩儿不伤心。”
“怎么会不伤心?你等了他十年啊!娘虽然眼睛不好,可心里明白呀,本以为你终于拨云见日,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是这逆子竟做出此等事来,想你十五岁来到陆家,而今十年过去,一个女子最繁盛如花的年纪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的蹉跎在寂寞的岁月里,如花娇颜渐去,纵有经天纬地之才,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负心薄幸之人,怎么会不伤心?娘而今都是痛彻心扉啊!孩子,把他赶出去,他配不上你,配不上你。你该遇到更好的人,懂你,欣赏你,珍惜你的人呐。”老夫人越说心越痛,儿子能娶到诺姻这样的奇女子,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如果说在当年横祸飞来时,唯一给她安慰的,就是诺姻的到来。在接到儿子携美同游的消息时,她暗自饮泣多少个不眠之夜,而儿子独自归来,还报了家仇,诺姻也没提起旧事,她还以为那件事是个误会,谁成想才回来一个月,就有女人找上门来,这叫人情何以堪?
“娘,孩儿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你是孩儿的娘,永远都是孩儿的娘,孩儿不许你说那样的话。”
“姻姻。”老夫人老泪纵横。
“娘,你是孩儿最亲的人了,你知道吗?你别生气,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要孩儿怎么活啊!”诺姻抱住老夫人,终是忍不住落了泪。
老夫人颤抖的手,摸着诺姻的头发,心如刀绞。“我可怜的孩子啊!”
就在这时,一双小手扯住了老夫人的衣服下摆,大而明澈的眼睛里全都是害怕,嫩嫩的嘴唇哆嗦着,却还是清晰的叫出了声音。
“奶奶。”
所有人都像是被点了穴道一样,静止了一切动作,然后慢镜头般调转视线,看向地上的小人儿。
老夫人看着腿前小小的一团影子,浑浊的眼睛慢慢凝聚,竟奇迹般的看清了孩童五六分相貌,眼眸瞬间大张,里面全是震惊。
诺姻第一个反应过来,猝然抬眸,锋利的锐光如尖刀迅速锁定燕灵玉。
燕灵玉被这样狠戾的目光一看,遍体生寒,忍不住一个哆嗦。燕俊臣跨前一步,挡在了妹妹的前面。
他们是因听到这边的动静,又发现与他们有关,才过来看个究竟的,却没料到一向胆小畏缩的安宁会突然跑过去。
诺姻还没有所动作,便听“轰”然一声,转头,就见老夫人直挺挺躺倒在地上。
“娘……”诺姻嘶叫。
“娘……”陆熙宇扑上来。
“老夫人……”
“老夫人……”
一片混乱。
“宫神医,去找宫神医。”诺姻嘶哑的叫声在这一片混乱中尖厉的响起。
有人反应过来,风般跑了出去。
由天一堡秘密而来的神医宫诚谨给老夫人诊过脉后,对着焦急守在一旁的诺姻摇了摇头,叹息道:“夫人节哀,准备后事吧。”
“不可能的,你是神医,怎么会没有办法呢?你开药方,不管是什么药,我都可以弄到,你开方啊!”
“夫人,你冷静点,我虽然被称为神医,但也只能治病,不能救命啊。”
“你什么意思?”
“万物枯荣,自然之道,非人力可为。老夫人心脉枯竭,已是天命不可违背,在下无能为力。”宫诚谨一脸歉疚。
诺姻听闻此言,几乎站立不稳,幸好有人在身后扶住了她,她茫然回头,辨认了好久,才认出身后的人。
“如玉?”
“恩。”
“老夫人不行了。”诺姻像个孩子见到亲人一样,泪水瞬间湿了眼眶。
“我知道。小姐,这一天总会来的,时间问题而已,你要坚强冷静。”
“如玉,我这里疼。”诺姻按上心口,泪水夺眶而出。
“恩,如玉知道。”如玉哽咽,压抑着不让自己也哭出来。她怕她一哭,小姐会崩溃。
“小姐,老夫人的时间不多了。”
如玉的话如同响雷,让诺姻混乱的心思渐渐清明。
如玉打开房门,递给清夜一个眼色,清夜带着一干护卫闪到一边。如玉对跪在外面的陆熙宇道:“庄主请进来吧。”
陆熙宇早已经是心急如焚,闻言,立刻扑进屋里,跪到母亲床前。
此时,宫诚谨刚好扎完最后一针,老夫人幽幽转醒。
“娘。”陆熙宇虽然满心焦急,却不敢高声,轻轻的叫着。
老夫人眸子动了动,却看不清,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诺姻就站在床头,看到老夫人这个样子,心如撕裂般疼痛,附耳到老夫人嘴边,可还是没有听到声音。
“娘。”陆熙宇握住老夫人的手,嘶哑着声音悲切呼唤。
老夫人听到声音,目光一顿,呆滞的望着床顶数秒,忽然用尽力气一甩手,竟甩脱了陆熙宇的手。
陆熙宇却不敢再握,已知母亲大限已到,一时心痛难当,泣不成声。
这一甩似乎用尽了老夫人所有力气,她用了最大的努力,却只能让自己的一根手指微微颤动。
诺姻及时握住老夫人的手,跪在了床畔,含悲忍痛叫道:“娘。”
老夫人的手指颤得更加厉害,嘴唇不断抖动,可就是无力发出一丝声音。
诺姻看着老夫人的样子,猜到老夫人有未尽的心愿,努力让自己冷静,小心的道:“娘,孩儿会坚强的,一定开开心心的过每一天,不让自己委屈。”
老夫人眼眸转了下,仍努力的要表达着什么。
“孩儿会照顾好每一个家人,让大家安度余生。”
老夫人已经全身僵硬,眼睛却直勾勾的看向床前——陆熙宇的方向。
诺姻心突然一冷,字字清晰的道:“我答应娘,绝不为难庄主。”
老夫人喉中发出“咕”的一声,闭上了眼睛。
诺姻身体骤冷,如坠冰窟。
房中爆出陆熙宇撕心裂肺的一声悲呼,房外的人听闻,心猛烈的一跳,知道老夫人这是去了。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以前的老家人和近身伺候老夫人的人,全都泣不成声。
院子里只剩燕灵玉一行,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突兀又尴尬的站在那里。几人互相看了眼,花明露不发一语,跪地行的居然是大礼,燕灵玉见状扯了安宁也要跪下,却陡然一股劲风扫来,她本能躲开,就见清夜用蔑视的眼光看着她,毫不客气的道:“你不配。”
恼怒从燕灵玉脸上闪过,她狠狠瞪了清夜一眼,却没有再跪。
老夫人出殡那日,是个晴天,艳阳高照,来送葬的人从山庄里,一直排到了山脚下。陆熙宇和诺姻一身重孝,站在队伍的前面。
在出发的前一刻,诺姻看到了人群中的燕灵玉,确切的说,是看到了小安宁。那个孩子躲在大人的后面,缩手缩脚佝偻着身子,极力的要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可怜。
他们并没有穿孝衣,这很好理解。没有诺姻的指示,山庄里是不会有人给他们送这个的,而陆熙宇自从老夫人去世,就寸步不离的守在棺木旁,不曾开口说一句话,自然不会有心思顾及到这些事情。
孩子是敏感的,感觉到了诺姻的注视,偷偷看过来,卑怯的目光只一抬,就迅速低了下去,更向后缩去。
诺姻的心突然泛起疼痛来,想起第一眼看到这孩子时,他虽然胆怯,眼睛却是清澈透亮的,没有如今惊弓之鸟般的惶然恐惧。
那天的事,也吓坏了他吧?
她走过去,把孩子拉了出来,燕灵玉见状似乎想阻止,可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最后竟没动。
小安宁抗拒的向后缩着,可敌不过大人的力道。
诺姻将他抱了起来,这才看清,孩子已经哭了,眼泪珍珠串子似的拼命的落着,小小米粒般的牙齿,正狠狠咬着嘴唇,已经有血色渗出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哭音。
诺姻惊痛。这么小的孩子,竟然隐忍至斯。怎么会把孩子吓成这样呢?
她轻轻按上孩子的嘴角,轻柔的诱哄,“乖,放开。”
她声音轻软,又刻意放柔,更加软糯,孩子僵硬的身体似乎松弛了点,可牙齿依然没有放开。
“乖,听话。”
孩子慢慢松了力道,一声“呜咽”从小嘴里溢出来,眼泪哗啦啦的掉得更欢。
诺姻轻拍他的背,柔声道:“今天是为奶奶送行的日子,你哭出来,没有人会怪你的。”
孩子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诺姻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回到队伍里。眸光向后扫去,福伯看见了,迅速跑去,不一会就回来了,手里拿着孝布,已是老泪纵横。
诺姻接过,围在孩子身上。这无疑是承认了孩子的身份。
很多人瞪大了眼睛,就连陆熙宇都看过来,目光复杂不已。
头七过后,山庄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每个人都像是怀着沉重的心事,静静来去,无多言语,连山雀虫鸣都格外的少似的,入了夜,就更没人出来走动,偌大的山庄,几百号人,竟是寂静无声。
三更时分,两道人影出现在园子里,穿花扶柳,尽走僻静的小道,最后进了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院子。走在前面的人也不敲门,直接开门闪身进去,后面的人紧跟着进去,关上了门。
房间里灯火通明,纤毫毕现。靠窗一张软榻,坐在上面的赫然是山庄的当家人诺姻,前面的清夜闪身站到诺姻身侧,现出了她后面的人来。
竟然是花明露。
“扑通”跪地,她的声音隐隐含着激动的颤抖,“属下参见主人。”
诺姻起身把她拉了起来。“辛苦你了。”
花明露狠咬了下嘴唇,猛摇头,“属下做的不好,甘领责罚。”
诺姻淡笑,“你做得很好,不但为自己报了大仇,还把庄主平安带回来了。当年派去庄主身边的共计三十七人,你是最早去的,却也是唯一回来的。”诺姻纤细的手指轻点在她的肩头,脚步移动,手指顺势划下后背,在某一处停了下,接着移动,连点过几处,又绕到前面,最后停在肋下,“你为庄主当了多少刀剑啊,哪一处不致命?”
“可是,我没能挡住庄主的……桃花。”挡了多少刀剑又如何?还不是没能挡住最厉害的这一只,让它在主人的心上撕开了巨大的创口。
“傻丫头,这种事你怎么挡的掉呢?”诺姻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听来很是窝心。
她越是如此,花明露便越是惭愧,“扑通”又跪在地上,痛声道:“是……属下失职,才……有了安宁。我本来发现了……可灵玉说,庄主一心报仇,怕早晚难逃一死,她要为庄主留条根,我……我一时糊涂……就,就……”
诺姻叹息一声,声音空洞,仿佛从天外传来,“这……原是应该的,你无须自责过甚,更何况小孩是无辜的,你若下手,我也定不依你。”
花明露讶异的抬头,“不是的,我……”
“好了,不要说了。”诺姻打断她,重又把她拉起,“你瞒我此事,也是怕我伤心吧?你的这番心思,我又怎么会不懂呢?我叫你来,是要问你另外的事。”
花明露愣愣的,“主人要问什么?”
“燕灵玉对孩子好吗?”
花明露想了想,语气不是很肯定的道:“应该不错吧?她自从有孕,就退出了屠魔会,我是直到不久前,才又见到她的,安宁畏生,不怎么出门,可也没听他哭闹过。”
“不哭闹,才有问题。”诺姻想起安宁隐忍的摸样,这么小的孩子,怕成那个样子,却不寻求母亲的庇护,不是很奇怪吗?而几次见面,她都没看燕灵玉有抱过孩子。
花明露似乎也想起了什么,犹豫道:“她对孩子……好像有点严厉。”